几双眼睛一同看着,协议最后还是在饭桌上签署了。
林时月带林娜咨询过律师,这份协议在将来两家人出现矛盾,要分开之时,不会出现任何财产上的分歧。
不过签完之后,一顿饭吃得有点儿不是滋味,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在林娜和费诺去结账的时候,林时月借口口渴,支走不在状况的林时曜,在包厢门口堵住了费家兄妹。
林时月不是来找费铭的,她知道费铭这个年纪,思想已经定型,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突兀地站定在这对兄妹的前面,挡住去路,她只看向曾经第一面就让人心生好感的费茹。
黑沉沉的一双眼紧盯半大的小姑娘,高深莫测,让人看不出她的目的。
费茹被她找上门,心里紧张,步子慢慢后退,身体不自觉地往费铭身后缩了缩。
像只寻求庇护的小企鹅,躲在大只的帝王企鹅后面。
在饭桌上那会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去为难林家,费茹本就是小兽故作姿态,虚张声势。
她气费诺没解决好他们家里的矛盾,就要带来一个新家庭,又借着费诺和费铭在场,林家人不会对她做什么,狐假虎威。
目下被一个更成熟,年龄更大,又吸引过她的林家女性找上门,当面对质。
费茹难免露怯,担心林时月秋后算账,是来骂她的。
她在费家被养这么大,就没挨过骂。
费茹害怕地用双手揪住费铭的袖子,任他把自己护在身后。有了依仗,情绪得到稳定,她鼓起勇气,抬头迎上林时月的视线。
林时月不笑的时候,一双黑瞳古井无波,暗沉黑压,还是很唬人的。
能用这套吓唬林时曜十几年,就能对付比林时曜还小的费茹。
费茹对上她的眼睛,心脏猛地一跳,被她吓得打了个响嗝,慌慌张张地移开眼,脑袋抵在费铭胳膊上。
见吓到了费茹,费铭正要开口问她想干嘛,林时月却笑了。
她没有骂费茹,也不是想来找她什么麻烦,她平和地笑着:“费茹,你很可爱。”
“但刚才在饭桌上的话很不礼貌。”
费铭想要帮妹妹说话:“那有……”话到一半,拉住他衣袖的双手却抖了起来。
他慌张地转头,背后躲着的费茹张大嘴,双眼一闭,大声哭了起来。
“对,对不起!”
今天这事也不是费铭教唆的,费茹在周四那天晚上,听见费铭问她,如果林娜要嫁到他们家里来,还带两个孩子,她怎么想。
费茹一开始只是别扭,可下秒在费铭脸上瞧见他提到林时月和林时曜时,没有掩饰的厌恶,立马从别扭升级为了愤怒。
两个不眠之夜的胡思乱想,费茹要帮她的哥哥报复回去。
就算小孩子改变不了大人们的决定,她也要让费诺和林娜往后想到这个决定就会膈应。
于是,她自作主张地说到婚前协议,明里暗里地讽刺林娜一个开面包店的,想二婚就是想带着两个孩子转变阶级。
但这些思考都是在愤怒之下形成的,并非她的本意。
环境逼迫原本乖巧的费茹,做出完全违背她性格,乖张叛逆的事,她其实也不是很适应。
硬着头皮做完,心里就开始后悔,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她还小,她想混过去,却没想到未来的姐姐不让她混过去。
费茹没挨过批评,这种不算骂的一句话,已经足够击溃她全部的自尊心。
给林时月送水来的林时曜听见哭声,从林时月背后探出脑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一见哭的是费茹,他那个在峡谷里面怼天怼地的野王,一下慌了神,反手把水瓶一抛,扔给林时月,就从兜里拿出刚才在饭桌上顺的纸,上前要给费茹擦。
“哎哟,你怎么突然哭了啊……”
林时曜哄过妈哄过姐,没哄过妹,抓不准措辞,只能生硬地问这么一句,尾音带着焦灼的颤。
纸巾接触到费茹脸颊那瞬,费铭伸手抵住林时曜肩膀,将人推出老远。
林时曜身子不稳向后倒去,被林时月从后一手撑住背,稳健地站了回去。
他纳闷着,与费铭气红的眼相撞。
“滚开。”
那眼里的意思,活像在说他刚才擦泪的动作,就是假惺惺。
费铭牵住一旁哭得不能自已的费茹的手,拉着费茹几步走到林时月面前。他比林时月高很多,费家基因上的优势,看起来似乎比一八六的林时曜还要高出几分。
他低头与林时月视线相对,暗棕色仿佛燃烧着火焰,他嗤笑:“长痛不如短痛?”
那是林时月摆他一道后送来的教训。
“都是痛觉,我看你怎么忍。”
如今被他以另一种方式还了回来。
费铭带着费茹离开了,没等任何人。
林时曜被费铭这么一通凶,抓了抓头发,也没心情逛商场了,看着林时月问:“姐,我们也回去?”
林时月看着兄妹俩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淡淡地嗯了一声。
婚前协议都拿出来签了,既是林家这边最大的诚意,也表明无论费家兄妹俩想怎么阻止,都改变不了费诺要和林娜结婚的事实。
费铭和费茹在春节之前,索性什么都不做,顺应事态发展。
但费诺好像在为饭桌那天的事生气。
费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她能感觉出来,爸爸最近在单方面地跟他们冷战。
虽然每天放学,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热饭热菜都在锅里放着,费诺也在客厅上的沙发坐着处理工作,偶尔看他们几眼。
但费诺就是不说话。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以往都是费诺想方设法地找话题,来向她和哥哥搭话,如今却一点儿沟通的迹象都没有。
可是当她问费诺纸巾放哪儿了,出门后几点回家,能不能帮她买零食回来之类的话,费诺又会应她。
就只是应她,别的一概不说。
费茹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所有委屈堆积在费诺和林娜婚礼当天,看见从南极回来的宁素尽数爆发了。
因为是二婚,就算办婚礼,也没请太多人。除了双方的孩子都在场之外,到场的还有意外给两人创造出捅破窗户纸机会的小情侣李湘盈和方承述,林娜的父亲林孝学,费诺这边唯一能算作男方亲属的前妻宁素。
一些双方不常见面的亲戚好友。
费诺和宁素结婚的位置,是在京南市的天主教教堂,宁家信奉基督教。第二次和林娜结婚,两人一番选择,操办了一出中式婚礼。
林娜和沈陈东结婚就只有一张结婚证,连昭告亲朋好友的酒席都没办过一场。
费诺便给属于他们两人的婚礼,置办得传统又贵重。
不过越是人少,氛围越是诡异。
李湘盈和林孝学在一旁拉着穿大红婚服的林娜问话。
“费诺怎么回事?跟你结婚怎么还把前妻请来了?”李湘盈义愤填膺。
方承述蹲在一旁帮兄弟说好话:“老婆,不管你在想什么,你先别想。”
林孝学也愁,手里拿着旱烟,心忧地看着再嫁人的林娜。
林娜抚上李湘盈的手:“他和宁素本来就是和平离婚,朋友关系,请过来不是很正常。”
李湘盈怎么都看不惯费诺:“正常个屁!这叫藕断丝连,断不干净!”
“臣不附议哈。”方承述插科打诨,试图通过转移注意,缓解老婆暴怒的情绪。
林孝学牵着女儿的手,咬住没点燃的旱烟,说不出话来。
要是让黄泉之下的妻子知道,他把女儿二嫁给一个和前妻还有联系的男人,他估计再也梦不到她了。
林娜把脑袋靠在林孝学上,父女俩靠在一起,一句话没说,却什么想法都懂。
另一边,林时月拉住林时曜问:“看见费铭了吗?”
林时曜不爽费铭对他的态度,语气差劲:“没看见,自己找!”
林时月没空费口舌教训他。今天是林娜的婚礼,这世上没有多少孩子能像他们一样幸运,亲自参加母亲的婚礼。
但同样的,也没有多少孩子会像费铭费茹一样倒霉。
林时月四处张望,在靠近大厅门口的角落,找见了侧脸紧绷,拉着宁素往外走的费铭。
目测他们要去的方向,应该是想去找正在门外和主持人说话的费诺。
她弯腰脱掉脚上的高跟,朝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林时月何其聪慧。
二婚对于孩子的折磨在哪儿呢?
大概是没见证过亲生父母相爱的起点,却要被逼着见证父亲去爱另一个陌生的女人。
林时月跑到门口的时候,被躲在椅背后的一只手拉住了裙摆,她垂眼,椅背背后软糯的声音小声又怯懦。
“姐姐。”
“再等等好不好?”
费茹不敢去看林时月的眼睛,她想起宁素刚到,她拦住宁素,想要诉说这些天在费诺那儿受到的委屈时,宁素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摇头,制止的表情。
费茹不愿相信妈妈不管他们了,她要帮哥哥最后一次。
林时月喘息着,偏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又看向费茹低着的脑袋。她点点头,拉开费茹旁边的椅子坐下,往脚上穿那双不便行走的高跟鞋。
费茹盯着她冻红的脚背,愣愣发呆。
一门之隔,费铭强硬地拉着刚到不久的宁素,朝费诺的方向走去,无论跟在后面的宁素怎么询问,他都不置一词,直到把人带到费诺面前。
费诺余光瞥见前妻,让主持人先进会场,旋即抬首,露出一抹熟悉的笑来:“你来啦。”
宁素一怔,挣开费铭的手,绕着费诺稀奇地转了圈,嘴里不时啧啧两声:“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你也是,一点没……”话在看清宁素样貌后,卡在嘴里。
费诺做不到说违心的话。
眼前的宁素比以前黑了,双颊有几颗被太阳晒出来的棕斑,鼻子上横一道不知道是被哪种动物挠出来的抓痕。
费诺怔怔瞧了会儿,自如地改口:“你看上去比以前更有活力了。”
以前的宁素,精致高雅,笑容端庄昳丽,但眼里无神,少了这抹家里养不出来的鲜活。
这是很好的转变,他们都为此感到高兴。
宁素笑着拍拍他的胳膊:“我这段时间去了不少地方。”说着,她拿出一个盒子,透明的遮层露出里面的小石子:“这是带给你的新婚礼物,结婚快乐啊。”
费诺看不懂这枚黑黑的小石子。
宁素指着它解释:“这种小石子,是南极的阿德利企鹅求偶时,会送给对象的东西,用来筑巢,保护它们未来的企鹅蛋。”
费诺当着宁素的面,晃了晃这颗小石子,多年来的默契让他看出另一层意思:“你怎么送礼物突然吝啬起来了?”
被他一眼看穿,宁素勾住费铭的肩膀找补:“最近项目有点缺钱,送这个正好嘛。”她搓搓费铭的短发:“也好提醒你节省,以后要养四个孩子,不容易啊。”
费诺失语地笑笑,接下了她的好意。
费铭旁观全过程,只觉得不对劲,这不该是他父母相处的画面。
不是争吵,不是叙旧,萦绕在他们之间的,只有在人堆里随处可见,隔着一段距离,熟悉又克制的朋友氛围。
甚至宁素送完礼物后拉开的距离,比朋友还远。
“不是这样……”他在宁素的怀抱里,艰难出声。
“什么?”两个人都没听清。
费铭固执地抓起他们的手,牵到一起:“不是这样!”
门里,林时月数着钟表等时间过去,再起身的时候,不愿看她的费茹没再阻止她。
她上前拉开沉重的大门,清脆的声响扑在她脸上。
时机还是不对。
林时月不凑巧地撞见,费铭的妈妈冲费铭大吼:“道歉!向你爸爸道歉!”
比两个人都高的费铭,却在一旁捂着侧脸,姿态低到尘埃,又硬着骨头:“不可能!”
林时月默默地,把门阖上。
她多虑了,妈妈说得很对,宁素阿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婚礼后半场林时月没再插手费家的事,只专心做好林娜身边的小棉袄,给她补妆、牵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