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薄荷抬眸看向那满眼笑意的白发少女,有些颤抖地轻声问。
白发少女笑着摇头:“骗你的。”话音落下,她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薄荷站在原地。
薄荷猛然惊起。
她沉默着,抱起枕头蜷回被子里,任由栀子残存气息包裹她,将她缚入无边空虚和伤悲的茧。
在她几乎无法呼吸时,炸耳的手机闹钟响起,将她从痛苦的茧中短暂拉出。她伸手一通乱摸,将闹腾的手机拖回被窝里。
世界回归寂静,窒息感重新蔓延。黑暗和痛苦衍生出无数双手,将她一点一点拖入过往的泥沼中。
那些笑着,哭着,洒满阳光或布满阴霾的漫长过去,现在化作一柄柄利刃,将自缚茧中的少女凌迟,又重组。
多年前一位友人曾让她不要过多参与人类,不要在名为“情感”的东西里陷得太深。
他说,这名为“情感”的东西会让她们走向毁灭。
她对此不屑一顾,参与进人类世界,这一参与,便是以百年计数的十五岁。她们不会老,每次都声称自己十五岁,她们十五岁百年,终于被情感穿入骨髓,殉了这彻底浸透她们的情感。
她们殉这脆弱文明,也殉情。
手机再次震动,来电铃声响起,薄荷将手机翻面,屏幕上沐叶两个字映入眼帘,她接通电话,沐叶的声音和嘈杂的背景音一同传来。
“薄荷,来二十六区的海滩陪我,可以吗?”
“……好。”
薄荷掀开被子,揣上手机,前往二十六区海滩。
她们直到暮色散尽才回家。
沐叶最后一次踏足这片海滩,是五十年后。
她苍老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薄荷,来二十六区的海滩陪我,可以吗?”
薄荷踮脚拿起货架上一包薯片:“没问题,有什么想吃的吗?”
“老样子,这次不要薯片。”
“好。”
薄荷提着一大包零食走在海边小栈,从天而降的海鸥扑棱着翅膀叼走她只吃了一口的面包,徒留一个面包袋子在她手中。
她捏着面包袋子走过栈道,将袋子塞进正在躺椅上晒太阳的沐叶手中。
沐叶看着手中袋子:“又被海鸥抢了?”
“是啊,我就没在海边完整吃完过这个面包。”
沐叶向前望,似乎要突破视线尽头,触及到那无人发现的海中孤岛:“这片海还真是一如既往死气沉沉,生机都留在那座岛上。”
“请将我葬在那座岛上,与她同永眠。”
微风拂过椰树树梢,发出哗啦啦响声,沐叶看着逐渐被海平线吞没的夕阳,手中面包袋子滑落,被海风吹远。
薄荷将面包袋子捡回来,塞进口袋。
“这片海再无主人。”
看着面带笑意的沐叶,她说。
她抱起沐叶,去往那遥远海岛。
这里曾经是无边沙漠,是绿洲,后来又变成海岛,现在,这里是沐叶和鹿铃的墓。薄荷将沐叶葬在鹿铃面前,盖上最后一捧沙子时,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消失。
那个时代也随着这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落幕,只余下被时光和死亡镌刻墓志铭的活墓碑。
薄荷没有给沐叶立碑,她只把那面包袋子装满沙,随手放在沐叶的坟上。
“你这次忘了丢垃圾。”
海风裹挟着她平静的声音掠过枝叶后消散,死亡再次篆刻墓碑。
“你回来了?今晚想吃什么?”
徽星公会的第二任会长从厨房探出头问。
薄荷溜进厨房,从冰箱里顺走一个番茄:“番茄炖牛腩。”
第二任会长炸如毛:“那你别偷吃番茄!这是最后一个番茄了!”她几步抓住薄荷,夺回薄荷手中的番茄。
薄荷跳着想从第二任会长高举的手中拿回番茄:“反正只有一个番茄也不够——”
第二任会长坚持己见:“那也不能……”她的坚持己见只持续到薄荷仰头眨巴着眼睛对她卖萌:“算了,给你。”
薄荷拿走番茄,回到自己房间,抱着番茄蜷进被窝里。直到来电铃声响起,她才伸出手,在床头柜上乱摸一通,将吵得人头疼的手机拖进被窝里。
“吃饭了,沐老师还没回来,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啊,她死了。”
“……薄荷,你真的没有心,对吗?”
第二任会长撂下这句话后,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从手机听筒传来。
“心吗……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应该有。”
薄荷到楼下时,第二任会长不见踪影,只留下一锅番茄炖牛腩和两碗盛好的饭。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第二任会长。
“回来吃饭,番茄炖牛腩快凉了。”
“你现在居然还有心情吃饭吗?”
“苍兰,不用找,她被我葬在除了我以外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回来吃饭,我带你去。”
二人沉默着吃完这顿饭,苍兰看着对面那无波无澜的少女,好几次欲言又止。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为薄荷的少女,是作为枫茄继承人被领回来那年。
她六岁,薄荷声称自己十四岁,如今,她三十三岁,接手公会十年,薄荷还是十四岁的容貌。
时光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知道薄荷身上藏着许多秘辛,却不曾想到她能对自己挚友离去如此平静。
第一个死的是南知,那时薄荷也是如此平静,甚至近乎不在乎,她曾问过,薄荷是否没有心。
“有或没有有什么区别吗?”
这是薄荷的回答。
苍兰看着眼前一片空白,只有一个面包袋子的沙地攥紧了拳头。
“你没给沐老师立碑?”
薄荷耸肩:“没有意义。”
“她是你一生的挚友,连块碑都配不上?”
“立碑的意义是提醒逝者的亲属,曾经有这么个人来过,但是她仅剩的家人是我,我不会忘记她。”
“所以我没立碑,因为这没意义。”
一时之间,苍兰竟找不到话来反驳薄荷。
薄荷看向海平面:“我觉得我比墓碑有用,墓碑最多大概叙述生平,而我能完整复述她的一生。”
苍兰怔住,她看向薄荷平静的面容,忽然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一座活墓碑,这座活墓碑比谁都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