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开房门,风仍旧在吹,落暮顺着透过的缝隙填补了空。氿儿下了楼,看见了老板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有淡淡的香草味随着风散进来。她走过去,默默站在了老板身旁。远处的海被即将落幕的晚霞照耀,浪花呼呼的拍击又漫回去。风很轻柔,晚星的影现在海的面上,这是晨昏的交界之时。
大叔不知什么时候歇了烟。随意从兜里拿出一支短箫。他的手指放在箫孔上,风起,音起;海音和鸣。
一个风漩游溺在沉色的空中,远处紫色的虹从太阳的光芒里一点点散出来。随着流动的天移向风漩,旋转,将天空幻化成梦的紫色。
天境中的梦漩,流转。陈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站在他的身侧。
那是陈凨第一次见他。
陈凨看到他演奏起天空之舞。幻灭的星辰隐没,夜变成水一样的紫,泛起波澜。有一颗很亮的星星从云中现出来,现在那一池的水中,掀起波浪,附和而舞。
陈凨觉得那一定是为人看的舞蹈。虽不见那人,但那空中的虹在牵引,温柔,神秘,就如同他走近时看到了那个少年的眼睛。
——深得像海。
少年放下箫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那时陈凨以为他是见生。后面陈凨才知道,男人根本就不会说话。他比陈凨还要高一头,彼时的陈凨正当少年,少年气盛,自傲又不肯服输。
少年不说话,陈凨便也不说话。后来直到夜色浓迟,肚中空空怪叫才罢了修。陈凨把他带回了宗门。
他们身处风的孕谷,势能的奇特眷顾着在这里出生的人们。从他们诞生的那刻起,他们便可以看到风。风就是他们的所有。
肆风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一个逍遥自在又怡然自得的小天地。至少陈凨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生活在这里很快乐。
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少年像痴儿一样。不,更准确的说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陈凨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黏在了少年的身旁,也许是因为他身高压过自己的奇怪胜负心罢,总之,陈凨黏着少年,一年又一年,教他吃饭说话开始,再到识字写墨。
陈凨记得教会他说话的那天他很兴奋。他一直高兴的大喊“陈凨”。有这么值得开心吗,一直到现在,陈凨都不是很理解。
有时候和他再外面玩累了,就躺在沙滩上休息。陈凨躺着总看见少年一个人蹲在他旁边一笔一话的画沙练字,他突然问陈凨:“女子怎么写。”
“女子?和娘一样的那种?”陈凨有些疑惑。
他摇头,“是和小如一样的。”陈凨愣了一瞬,他看见那个男孩的眼睛里有他不曾见过的光。
陈凨嘴里还吃惊:“和老太太啊……那不叫女子,那叫老太太。”陈凨调侃道。
“陈凨不喜欢小如吗?”少年看向他,问得很真诚。
“谁!谁……谁喜欢她了!”陈凨一下子红了脸,“她那么暴力,就是男人婆,谁喜欢她呀。”陈凨突然又看向少年:“喂,你不会喜欢她吧。”
他看见少年摇了头,陈凨松了一口气。
少年垂下眼又去看沙上的字,陈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到他说:“我明白喜欢的意思,喜欢……不能乱说的。”
“陈凨,教我写女孩吧。”
到陈凨十四岁,他都一直叫少年小傻子。总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不乐意,朝着陈凨就气得鼓脸:“你不准这样说哥哥!”
“老太太你还不是一直哥哥哥哥的喊,小傻子又不是真是你哥哥?你倒是给他编出一个名来呀。”陈凨和女孩拌嘴道。
“我……你不准叫我老太太!”女孩一时词穷,想不到什么词来说他了。转头看向前面安静的男孩,又羞涩的勾了笑,小小声说:“哥哥,你是应该有一个名字哎,小如给哥哥取一个好不好呀。”
少年看她,突然就眼睛弯弯的笑了,他说:“我有名字。”
这下轮到两人吃惊了。陈凨急着说:“那这么久了怎么没听你说过啊!不是记不得父母了吗?哎哟!你干嘛!”他吃痛的看着身边刚刚揪他手臂的女孩,很是愤怒。
女孩没理他,只是看着少年好奇的问:“那哥哥你叫什么呀。”
“枭。”他干净的声音是这样说的。
“人间可没有这样的名字……哎小傻子,既然我爹都让你过继给他了,你就是我的兄弟了,以后就叫陈枭吧。”
他点头。
·
后面到了他们学习捕风的那天,原本他们都以为少年没有肆风铃的势能。也确实没有显现过,只是有一天,突然他的身边就飘着一只风灵了。不像是什么狂风暴雨。是一束很小的风,是藏着牡丹花香的风。
宗里的长老们都说陈枭的这风灵废了,但他就只是笑,时常捧着他的风闻一闻。他很喜欢他的风。
那一天,青玄宗来了人,是因为凛冬之风。是从极北之地来的风灵,他们希望肆风宗能派人去降住它。因为它已经祸害到了青玄守护下百姓的安危。陈凨只记得,那天他们陪着父亲从茶室走出来之后,陈枭的眼睛就没有再移开过。
他随着陈枭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她站在青玄宗主的身旁,只是安静的站着,这点倒是和陈枭这小子很相似。
他就一直望着那人,直到青玄快要走了,所有人都回来了,他竟然跑上去拦住了青玄的那位宗主,行礼,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在下可否得知小女的名字。”
宗里的老人们都被吓一大跳,忙要拉回那唐突的小子,结果那个女孩竟然真的给他说了。当时,陈凨是没有记住那女孩的名字的。
但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会听见陈枭念。
嗯以至于现在都还不能忘记。他叫她阿氿,又叫了五年。
最后的事,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最废物的陈枭,在某一天带着瞬间冻结整片海的风回来了。是凛冬之风。
然后就是祸事,大火烧了一切,彻底毁掉了这个本就不怎么庞大的小宗门。陈枭不知道是走了还是死了。自从那时起,二十几年,再无音讯。
……
虹霞在最后散成满天星的模样,销声匿迹。
陈凨收了箫,看着天也不知道是对谁说:“陈枭是我最好的兄弟。”
他又上了烟,不紧不慢的吸,“那时候不知道,现在才觉得,他|妈那就是我亲哥。”
“丫头你说你要干嘛来着?”他又问氿儿。
“战岚炎。”
“行,到时候知会我一声就是,一把老骨头了,没曾想还能到老干成这样一件事。”
“哈哈哈哈若是能灭了那帮老贼,老子此生也算无憾了。”他仰天笑起来,笑着笑着,可能眼睛是进了海风吹来的沙子。
氿儿看见有一滴泪从他眼角的褶皱里缓缓的溢出,划过脸颊,马上又被风风干了。
“哈哈哈哈见笑了,怎么娘们唧|唧的。走进屋去了,外面冷。”他大气的转身,悄悄地,不留痕迹的擦了擦眼睛。
氿儿也跟着进去了。她把流音的旋律交给了陈凨。
夜的虹终于落了,像一块心石,落入无尽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