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入夜后的凉州城死一般的寂静,几只乌鸦飞过,传来阵阵哀鸣声。
谢杳端坐在桌案旁,提笔,又放下。
大理寺——怎会如此巧合,证据就一直藏在她的身边。
她隐隐觉得不安,虽然凉州段氏灭门的真相得以水落石出,可这一切的进展未免有些太过容易,就像是被人精心设计过,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
应胥只是一枚棋子,真正执棋之人,可能就是当年救下他的那个人。那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她劫到凉州,甚至将证据送到她的手中,仅仅只是为了东宫之位,为了报复当今圣上?她不相信,这背后定然隐藏了更大的阴谋。
想到这儿,她更加犹豫,无从落笔。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元序疾步走进屋内,远远就望见了谢杳信上的字。
他咽下本想说的话:“昭昭为难了?”
谢杳叹了口气:“这证据让别人来查,我不放心,可若是让阿宇查,我怕……圣上会怪罪。”
元序沉默了片刻,郑重开口:“孤会力保他的性命,但这大理寺少卿一职,难说。”
“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谢杳将话锋一转,“七窍流血是中毒的迹象,这一路除了安西军和我们,没人接触过应胥,军医可有结果?”
“军医查验过了,应胥应是自尽,他身上带着一瓶毒药,是产自西域的剧毒,万骨枯。”
“幕后之人的线索又断了。”
二人相对而立,皆面露愁容。
良久,元序复又开口:“父皇传旨,命你归乡,待新岁完婚。”
谢杳愕然,圣上这个时候命她归乡,分明是不想让她再插手凉州段氏的旧案,想来还是心怀忌惮。
“昭昭安心,孤定会为凉州段氏平反。”
谢杳眸光渐沉:“这件事对你也不利。”
“法理不可为情理让步,纵使他是我的父皇,也不能罔顾律法。”元序言辞坚决,“我身为大晟太子,理当明辨是非,以正天理公道。”
谢杳躬身,神情严肃,向元序施礼:“谢杳代江宁侯府谢过殿下。”
应胥死后的第七日,大理寺少卿陆琼宇于大理寺内找到了多年前段府通敌的信件,以及段府的全部家书。几番查证,确定通敌信件的字迹非段府之人所书。
圣上大怒,无奈迫于朝野压力,不得不重启旧案的调查,实则暗中拖延,处处掣肘。
彼时,元序和谢杳已于归京的路上。
二人策马离开凉州城时,谢杳回头,望向这片辽阔无垠的瀚海,心中感慨万千。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不知几时能再见到。
世间极致的风景,从不独属于人,可能留驻在人的心里,也算是一种永恒。
* * *
长安开远门外,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分别停在城门两侧。
苏木和棠梨四处张望着,朔风袭来,冻的他们忍不住搓了搓手。
小满从马车上跑下来,冲着远处摆了摆手,扬声喊道:“阿姊!”
“还是小丫头眼神好。”谢景随后走下马车。
几乎同一时间,城门另一侧的马车车帷被人猛地掀开,一个头戴帷帽,身披月白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了下来。
她透过帷纱,极目望向远处。
谢景的余光偶然瞥见那女子,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真巧,他想,他们衣裳的颜色竟如出一辙。
“哥哥?”
谢杳极快地跃下马,跑到兄长跟前。
“你怎么来了?”
“兄长来接你回家。”谢景上下打量着她,“昭昭瘦了。”
谢杳笑着摇头:“那是因为你太久没见我了。”
苏木拉着元序左看右看,确认他无恙后,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孤没事。”
元序神情复杂地望着苏木,又将目光移向谢杳。
元承双掀开帷纱,走上前:“皇兄,阿杳,幸好你们没事。”
“永乐?”谢杳握住她伸来的手,“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今日启程,去洛阳。”
“承双,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路上小心。”元序嘱咐道。
元承双与谢杳交谈了几句,与他们施礼作别,先行离去。
“殿下高义,谢景代江宁侯府谢过殿下。”
“玄明兄言重了,此番擒拿贼首,皆是昭昭一人之功。”元序作揖回礼,将上身压得更低了些,“子启代元氏一族,向江宁侯府请罪,孤必倾尽全力为凉州段氏平反。”
谢景不免有些惊讶:“殿下快快请起。”
“太子妃名满长安,不比我家殿下差。”苏木在一旁附和道。
谢杳的目光移向苏木,眼底透出一丝欣慰,又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们现在还不能相认,他还不能以段策这个身份活在世上,否则便是欺君。
“阿杳!”
陆琼宇跃下马,快步上前拥住谢杳。
谢杳一惊,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自己。
“你没事就好。”陆琼宇舒了口气。
谢杳关切地问道:“你境况如何?”
陆琼宇目光躲闪:“老样子,大理寺忙得昏天暗地,不然我今日不会姗姗来迟。”
“当真?”
陆琼宇笑着点了点头。
“圣上命我归乡,为凉州段氏平反一事,就要靠你和太子殿下了。”
言罢,谢杳走向元序。
“子启,来不及等你冠礼了,只好提前祝你生辰快乐,千年万岁,无岁不逢春。”
谢景和谢杳与他们一一道别,坐上马车,驶离了开远门。
“姑姑呢?”
“就不能是为兄自己来的吗?”
谢杳瞪大眼睛望向谢景。
谢景拗不过她:“姑姑回红尘楼了。”
“那就稳妥多了。”谢杳如释重负。
“为何这么说?”
“至少……圣上不会对姑姑下手。”谢杳喃喃道。
谢景轻叹:“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他们亲自了结吧。”
谢杳摇头否认:“此事可不止事关长辈。”
谢景抬眸:“凉州段氏有遗孤留存于世?”
“苏木,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个侍卫,就是凉州段氏的后人,段策。”
“怪不得,不然依你的性子,不会对太子那般宽容。”
谢杳闻言失笑:“他是他,圣上是圣上,总归是不同的。”
谢景没再出声,他不愿打破妹妹心中的幻梦。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太子日后也是要成皇的,事实上并无什么不同。
朔光十七年岁末,谢杳终于回到了江南。
南境的隆冬,是极少有雪的,唯有寒风卷着细雨,打在绿水青山上,笼着一层薄雾。
近乡情怯,随着马车行进,离江宁的距离越近,谢杳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江宁侯府门口聚满了人,欢笑盈庭,沉浸在迎接谢家兄妹二人的喜悦中。
“阿爹,阿娘。”
谢杳跑下马车,紧紧地拥住他们。
“都及笄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谢弈安拍了拍女儿肩膀。
“父亲母亲是不是忘了,还有孩儿呢。”谢景勾了勾唇,慢悠悠地走上前。
“谁叫你走得慢!”谢杳作了个鬼脸。
时及昼食,府内大摆筵席,为他们兄妹二人接风。
看着桌上久违的熟悉饭菜,谢杳的眼底不禁弥漫上一层雾气。
这些年,她在长安谨小慎微,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已是许久未能热闹、轻松地生活了。
家之所以为家,不只是躲避风雨的屋檐,更在于人。家的存在,是可以让人卸下所有的防备和重担,做最真实的自己。
长安虽好,亦不能替代江宁。
* * *
春风十里,捎来远方的信。
谢杳提起裙角,小跑着去迎棠梨。
“小姐慢些,别摔着了。”
棠梨急忙扶住快要摔倒的谢杳,将信递给她。
“是太子殿下的信吧?”小满打趣道。
棠梨将小满拽走:“小小年纪,问这些作甚?”
“我只是好奇……阿姊慢点……我要摔了……”
她们的打闹声渐渐隐去,院内又恢复了寂静。
一束阳光倾洒下来,挟着盎然春意,显出勃勃生机。
谢杳坐在含苞待放的海棠树下,缓缓打开信笺。
昭昭亲启: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平反一事,力破万难,终得圆满,不日便可敬告寰宇,昭明于世。
卿且宽心,卿义兄陆氏,官居其位,前路朗朗。
吾冠礼已成,不觉尔尔,惟余遗憾,盼君北上,相偕不离,可慰心安。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拜书以闻,企盼还云。
元子启
朔光十八年元日
她一遍又一遍读着这封信,不自觉扬起唇角。字如其人,信上的字迹隽秀工整,就如太子殿下亲临一般。
谢杳舒了口气,事情进展顺利,局面尚好,总算是没有辜负这些年的辗转。
朔光十八年立春,帝于太极殿诏告天下,为凉州段氏平反,追封段将军为忠义侯,凉州段氏得以沉冤昭雪。
薛国公趁机修书一封,呈予圣上。
圣上见信,龙颜大悦,急召亲卫连山前来。
“薛凌寒这个老狐狸,倒是会见风使舵。”朔光帝将信递给连山。
连山极快会意,随声附和:“薛大人也算是为陛下分忧了。”
“他这一言,确实颇得朕心。”朔光帝勾了勾唇,“春闱的时间将近,你亲自出手,莫要有漏网之鱼。”
连山沉声应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上元节一过,便到了谢景赴京赶考的日子。
“哥哥定能金榜题名。”谢杳叽叽喳喳地围在谢景身边,为他送行。
谢景捂住她的嘴:“吵得很。”
谢杳瞪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江宁侯夫妇笑着望向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景拜别双亲,同姑姑一道上了马车。
待江宁侯府消失在视线之中,谢弈月缓缓开口:“春闱一事,事关社稷,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你务必谨慎。”
谢景郑重点头:“姑姑,我记下了。”
他透窗回首,望着愈来愈远的江宁城,莫名想到谢杳。
原来妹妹当年是这般心情,那时的她尚未及笄,就被迫独自面对这一切,真是难为她了。
马车驶向长安,风雨随之而来。
春闱胜景的背后,一场谋划多年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