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朔光十五年中秋,满月当空,流光皎洁,晚风暗送秋波,吹的窗帷翻飞舞动,坐在马车里的人轻叹了一声,索性将窗帷卷起,望向远处的街市。
长安东市的东南角车水马龙,皆是涌向各处的人潮,他不急不躁地等在一旁,太子将太子妃送回府后必然会从此地经过,彼时便可于路上一叙,既避开了太子妃,又不至误了太子回宫的时辰。
顾怀川四下张望,打发时间,忽地目光一滞,方才走过的那人,他再熟悉不过,她虽换作侍女打扮,但面容做不得假,必是谢杳无疑。
他犹豫一番,还是决定跟上她,一探究竟。
谢杳行色匆匆,径自走向东市的中心,顾怀川远远跟着,小心地避开人流,最终见她进了红尘楼。
他没有再跟,立在原地默默思量:太子妃来此,却不见太子车驾,想是不曾一道,可曲江池到谢府的功夫,也不足以让她等到太子走后这么快便出现在此地,所以,太子必是知晓的。
这就不免让他感到更为奇怪,有何急事,会让她独自匆匆到此,最终进了个酒楼?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或许不是事出紧急,而是为了……见某个人。
顾怀川刚迈出一步,又蓦地一顿,退了回来,今日中秋,人流熙攘,他大病初愈,坐客酒楼,不合时宜,若叫同僚瞧见,恐惹非议,到时人没找到不说,还容易殃及无辜。
他怏怏地原路返回,坐上马车回了府,依太子的性子,必会待到太子妃回府后才肯放心离去,他自然不用再等了。
几日后,尚书堂下学时,顾怀川留下太子叙话。
元序不知他事出何因,只施了礼,便不再多言,等着他开口。
“殿下知道红尘楼吗?”顾怀川开门见山。
元序眉头微蹙,除去江宁侯府之人,只有他和陆少卿知晓姑姑的身份,秉着知晓的人愈少愈安全的道理,他一直颇为谨慎,太傅应不明其中秘辛才是。
他故作漫不经心:“当然知晓,红尘楼可是长安城最大的酒楼,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无不偏爱此楼,孤也间或会去,之前本想邀老师同往,又想起您素来不喜饮宴,故此作罢。老师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只是好奇。”顾怀川顿了顿,“阿杳也常去吗?”
元序心头一震,极快地领会到他话外之意,难道……中秋那日……
“孤曾邀她同往,几次下来,大约也熟悉了,谢府离那儿又不远,或是会常去,也说不准。”
顾怀川颔首,似笑非笑:“待殿下得闲时,臣邀殿下同往饮宴。”
元序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暗叹:他虽知晓太傅心意,却也不能擅自作主将姑姑的身份告知于他,只能装作不知,以保万无一失。
此路不通,顾怀川只得另寻他法,无奈顾府偏居光德坊,一东一西,实不顺路,只好暂且作罢。
时至九月初九,他总算得了个由头,满怀期待地进了红尘楼。
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仔细打量着,楼内富丽堂皇,珠帘玉幕环绕,灯烛直晃人眼,花香和着酒香,芬芳四溢。
“只一壶敬亭绿雪?”小厮犹疑地向他确认道。
顾怀川见他支支吾吾,复又开口:“有何不妥吗?”
小厮笑着摇头:“并无不妥,客官稍候。”
他转身离开,心中腹诽:怎么有人重九日来了酒楼却不喝酒的,真是个怪人!
“顾太傅?您怎也在此?”那人声音爽朗,传至顾怀川耳中,格外洪亮。
“卢尚书。”他笑着见礼,“素闻红尘楼风雅,非比寻常,容先好奇,特来一睹楼内风采。”
这一解释倒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幸好卢尚书急着应约,只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匆匆上了楼去。
顾怀川的目光随着他望向二楼,恍然发觉自己在做无用之功,这红尘楼共有三层,一层人流熙攘,不易隐藏,哪能寻得到那人的影踪。
他唤来小厮,一番询问,总算了解清了楼内情况——红尘楼有两位楼主,皆是女子,副楼主月见是楼主收的徒弟,至于楼主,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更鲜少现身于楼内。
吃了茶,听了戏,他也不多留,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徐徐图之为上,有些事,急不得。
岁末暴雪成灾,流民涌向两市,他尽绵薄之力帮着太子救济灾民,这一搁置便等到了来年开春,又一年的上巳日。
这节日前因颇深,他心绪算不得好,但还是借由,到了红尘楼饮宴。
在小厮开口前,他抢先一步,说道:“我要一壶桃花醉,若是没有,那就请见你们楼主。”
小厮面露不悦,这人口气好生狂妄,怕不是来闹事的,可打眼一瞧,面前这公子文质彬彬,又不大像是粗蛮之人,几番思量,他还真就不得不应他所言,去请见楼主。
“顾太傅,对不住,今岁长安的桃花还没有开,桃花醉也就自然失约了。”
顾怀川循声望见来人,面上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彬彬有礼地向她回礼。
“姑娘年纪轻轻就做了楼主,叫人佩服。”
“顾太傅谬赞了,月见不过只是沾了师父的光,做了个挂名的副楼主罢了。”
“敢问姑娘,师承何人?”
月见笑了笑:“我这个做徒弟的怎好直呼师父名讳?”
“何方人士,总不为难。”
“陇右,晏氏。”
顾怀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叨扰了。”
他转身离开,却在迈开步子后又回头对月见说道:“待长安桃花盛开,我再来此,饮你们楼主酿的桃花醉。”
月见不明就里,愣怔地点了点头。
顾怀川走出红尘楼的那一刹,面上扬起明媚的笑意,长安三月和煦的春风,拂过他的心头,留下了一颗种子,它不需生根发芽,只留在他心中,就足以让他喜不自胜。
这世间除了她,再不会有人将桃花酿成的酒唤作桃花醉,也不会将自己徒弟的名字取为月见草之意,这红尘楼的主人,他定不会猜错。
本以为相隔南北,此生再难相见,却没想到心心念念之人,一直都在眼前。他欣喜,也愤恨,喜这失而复得,恨自己知晓的太晚,红尘楼至今业已十年,便是自老师携亲眷归乡不久,她便孤身来了长安,将这红尘楼开在了熙来攘往的东市,大隐隐于市,真是艺高人胆大。
此去经年,顾怀川常借节庆之由至红尘楼闲坐饮宴,每次只稍坐片刻,从不过多停留,也从不曾寻至红尘楼楼主面前。
他就这样隐匿在人群中,于无人知晓处默默伴着她,期盼着某一日与她相见,历经春夏秋冬,走过年岁佳节,风霜雨雪无阻,从未有更改。
他想:纵使相隔人海,见面不识,他也愿守在这有她的一隅,等待她的出现。
* * *
大晟,朔光十七年,六月初九,雨水淅淅沥沥的,将三伏天的风里都裹挟上一丝凉意,谢弈月百无聊赖地收起伞,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了红尘楼。
一股邪风扬起她帽上的帷纱,她抬手去拢,恰好瞥见那个熟悉的银灰色身影。
她脚步一顿,趁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快步退出楼外,转道去了后门。
进了二楼朝内的雅间,她急忙唤来月见。
“师父回来了,生辰过的怎么样?”
“老样子,又不是昭昭亲自下厨,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月见忍俊不禁:“若是阿杳亲自下厨,师父怕是吃不上这生辰宴了。”
谢弈月莞尔,懒散地指了指楼下:“他怎么来了?”
月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很快确定了师父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太傅啊,自是来喝酒的。”
谢弈月眉头微蹙:“桃花醉?”
月见颔首:“正是,太傅只喝这一种酒,平日都是饮茶的。”
“平日?他常来此?”
月见微怔,师父也算常在楼内,怎会不曾注意到太傅,真是奇怪。她压下心头疑惑,悉心解释道:“也算不上常来,但……好像每逢佳节,太傅都会来。”
见谢弈月不答,她继续说道:“今日不是佳节,倒是个例外。”
谢弈月心念微动,今日虽不是佳节,却是她的生辰,他这是猜到了?还是巧合?
“他可曾向你提到过我?”
月见思忖了片刻:“好像……是问过一次,前些年太傅初到楼内时,曾问过我师从何人。”
谢弈月眸光闪烁:“那你如何答的?”
“陇右晏氏。”月见神情认真,语气坚定,“师父叮嘱过的,就算是圣上来了,月见也会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句。”
谢弈月望着她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瞧你这模样,我就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
“那太傅……”
“他来他的,如寻常食客无甚不同,你莫表现的太过,反生怪异。”
月见点了点头,退出间外。
谢弈月倚在窗沿,远远地望向顾怀川,扬起了唇角。
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是缘何而来,难得瞧见他一次,就要好好“欣赏”,不可错过。
想到这儿,她的笑意更盛,这个生辰,似乎也变得有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