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梦中程祁的冷漠惊醒,那张冷酷的面容似乎还在眼前。
我反手扭开了落地灯,心脏跳的厉害。
大一的时候读弗洛伊德,他提到梦境反映的是人心底欲望的挣扎,恐惧或者渴求。而我每次心悸惊醒的时候都有种怅然若失的落差感,希冀梦境再长一点。
这是我的渴求吧,我在黑津津的夜里数着心跳想着。
十一年了,即使没有在京市读研,程祁予我也是日夜可见,日不见、夜见。
如今,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二十八岁的程祁本人站在我面前,也比不过我心底欲念幻化成的一个梦。
程祁扭动落地灯的按钮,光源减轻了不少,他蹲下身子平视我,说今天做了香煎三文鱼、莴笋炒肉、金汤花胶鸡还有我爱的奶油蘑菇汤。
我怔忪的目光落在落地灯暖黄色的光晕边沿,自顾自的说:“这还是何书韫送我的灯呢。”
她知道我考上美院的那一年送我的贺礼。
我虽然是美术考进来的,但却双修美术学和设计学两门课程,日常不是泡在画室,就是在外面随处随地的写生。
那年刚到京市,很多东西还没有来得及购置,何书韫私下偷看了我的购物车,那年她的宠物店刚开了小半年,清空我的购物车里上上下下加起来十几万的东西,说买就买。
我差点气背过去,到底没舍得凶她,把已发货未发货的全部重新退了个干净,以防她失望,只留下台落地灯。
何书韫没什么钱,她妈妈死后的财产按照法律遗产继承条款规定,她和何建鸿一人一笔。何建鸿那时候还没有另娶,她妈妈王女士是因为心梗骤然去世的,也没立遗嘱。
所以何书韫名下分有七十万和一辆三十万的特斯拉,其中创业开店用了三十多万,拿出十八万八还给何建鸿,剩下的全给我买东西了。
何书韫这个蠢货。
她知道我不缺钱,也知道我有个有钱的舅舅和出国定居的爹妈,可人就是这样,从小缺爱的人,会疯狂的给不缺爱的人献爱,就像穷光蛋在给亿万富翁捐款。
何书韫就是这样的穷光蛋,她把钱当□□一样给我,因此觉得自己也是富有的。
“后面我才知道,这都是她自杀前的准备。”我说:“我是不是挺迟钝的,只会后知后觉……”
程祁轻轻拭掉我眼角的泪水,将我抱在怀里,我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看不到他的脸,才放心的失声痛哭起来。
案子的审理终止,我和张律手中的王牌就是何书韫这个人证,如今人证已死,我们输在了最后一步。
最初,我并不愿意让何书韫当庭做证,我不知道这会不会给她带来二次伤害,我像个保护刚出生鸡崽子的老母鸡一样将何书韫护在我身后。
张律私底下找到何书韫谈过此事,想要她出庭,为此我中间差点换了律师。
何书韫却反过来安慰我说,做错事情的又不是她,该害怕的也不是她。她还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在能伤害她了。
呵,讲大道理又不用交税,我只当她在吹牛逼。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何书韫能够接受张律的建议,我只知道这不是她心中所想。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想起当年的事情和当年的人都还恐惧的发抖,这种恐惧是滋生在骨头里的,怎么可能凭嘴皮子上下一碰,说不害怕就不害怕?
“你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你以为孙旭那边查不到你有躁郁症?如果孙旭拿话激你你怎么应对,你能保证自己不发病吗?他们会质疑一个病人说话的真实性!”
这是我记忆里仅有的一次向何书韫发了脾气,她自杀那么多次我都没有骂过她半个字。我看着她嘴唇颤抖,有点后悔自己的过激。
“我只问一句,你真的、敢见他吗?”
何书韫低着头绞着手指,没有说话,她的肩膀轻轻抖动起来。
我抄起外套扔在手臂上,临走之前对她说:“我会重新找新的证据。你就过好你的生活,其余的不要再管了。”
我想让孙旭彻底隔绝她的生活,我想让她不要活在以前的阴影里。我知道当时官司陷入僵局,我跑遍整个上封和京市,找到每一届孙旭带过的学生里被他性骚扰过的受害人,可是他们见到了我就躲,要么就是搬家,躲我像躲瘟神一样。
我知道何书韫是想帮我打赢官司,可我不愿意。
我了解她,她不是能有勇气面对这一切的人,这无关信任。我不想再多一次经历给她送抢救室的机会。她有伤口,会流脓发烂,那就烂着保守治疗,什么快刀斩乱麻刮骨剥皮祛毒,她不适合有高风险的手术台,苟延残喘也是活。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而那个希望,绝不能和孙旭有关。
可是我低估了何书韫的执拗程度,她像当年哀求孙旭不要曝光她是同性恋一样的求我相信她,用一种趋近死人的平静求我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她以为孙旭绳之以法她就能得以重生。
我受不住她的哀求。同意了。
我中间特意咨询了张律,她说若是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处于疾病缓解期,精神状态正常,患者思维清晰、认知正常,对案件的过程有准确记忆,能在法庭上如实陈述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上庭。
那天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她,等着她有力的反击。
可等来的是她自杀的消息——
她在家中割断了脖子上的大动脉,然后躺进了盛满冰水的浴缸里。
我不信她是自杀。我不信。
那样一个想要帮到我打赢官司的人,那么执拗倔强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自杀?
孙旭胜利者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刻在我的脑海,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随形。
我心中诞生了很大胆的想法,我没有与程祁说。
那毕竟是他数十年的恩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程祁之间的信任仿若指间流沙一般逝去。
我知道他手中有孙旭当年体罚学生的影像,即使录像显示被体罚的学生不是何书韫,可只要公之于众,单是舆论压力也足够上他一课。
我最初在社交平台上直播这场官司的初衷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一个名校的、德高望重的物理教授曾在十年前因为歧视同性恋体罚学生、侮辱学生人格,中间多次进行性骚扰、未果后怀恨在心处处有意针对,最终导致学生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
如今官司败诉,孙旭趁此机会反咬一口,对着媒体大声控诉自己的委屈,黑白颠倒后面跟着一群是非不分的网友,何书韫死后都不得安生。
“他这是对我的挑衅!你看不出来么程祁?”
“程祁,你要不要把录像给我?”
“阿弋,你不要逼我。”
我几乎要将滔天的恨意转移到程祁身上,这种恨在何书韫死后变本加厉,成几何倍往上递增。尽管我清楚,何书韫的死和程祁没有直接关系,可我还是失控的恨,何书韫死了,你满意了么,程祁?
我的状态越来越不好,程祁主动放弃了去国外读博的机会,听说还和孙旭吵了一架。孙旭经过此次事件被校方辞退,名誉一落千丈,大批网友等待后续处理。
我不相信何书韫是自杀,可主观臆想改变不了客观事实,法医鉴定结果排除他杀,我们完全没有怀疑孙旭的证据,经警方调查,他也没有作案嫌疑,社交平台和私人电话都被严密监视,他连作案时间都没有。
孙旭的案子就这样停滞了四个多月、一百三十六天,最终终审因证据不足而告一段落。
我的状态自那天后每况愈下,夜晚睁眼的时间越来越长,往日尚且能在三点半左右入睡,现在常常五六点天色泛白时才堪堪睡去,下午两点半昏昏醒来,还要在赖床一个时辰,再勉强从床上托起绵软沉重的身体,从卧室走到吧台喝杯水的功夫都耗尽了体力。
程祁到潜隅时手中拎了我最爱吃的禹记炸鸡和糖油果子,平常他不允许我吃这些。我正在吧台接水,看到他熟练的将钥匙扔在钥匙碗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心悸。
我们倒还真的像一对恩爱的情侣了,我嘲弄的想着。
程祁上下扫了我一圈,好像很早开始他都有这样的习惯,每次回到家都会先打量我两秒。他以为他隐藏的很好,他以为我会和书韫一样做傻事。
他才傻呢!我说过,我绝不在孙旭进去之前倒下。
一审判决隔了小半年才结束,孙旭毫发无伤的走出法庭。
“二审什么时候开始?”
其实我知道官司再继续下去也是胶着状态,最后结果很有可能不是我想要的。
时隔半年,我也没有最初那般冲动,我知道程祁和我一样没有办法,他虽然阻止我去找当事受害人,私底下却没少托关系帮忙。
可我还是不解气,我就是希望看到他和孙旭对着干,只要他有一点犹疑和踌躇,在我这里都有偏私他老师的嫌疑。
这样对他不公平,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逐渐变得阴暗、狭隘、偏私,经常看着程祁就升起了恨,哪怕这恨不完全来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