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是在物理实验课上,我记得很清楚,那节课我和何书韫双双迟到,被孙旭罚站在了教室后面,只许观摩不许上手。
说是观摩,其实我们站在最后一排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好在这个实验也是以前做过两三次的,不至于完全不懂。
实验室外面路过几个老师,其中一个是年级段长,中间把孙旭叫了出去,孙旭回来后第一组实验也做的差不多了,有些做的快的同学已经开始第二轮了。
没多久,孙旭突然把实验做到一半的同学喊起来,让我和何书韫接手。
不知道是想与我们故意为难,还是想看我们因为不会而行针对之举。
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对当时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启普发生器放入锌粒后开始产生气体,而氢气正顺着导管进入收集试管。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试管移向酒精灯准备点燃,何书韫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在试管靠近酒精灯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心中陡然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心跳莫名有点快。
……好像少了点什么,想要抬头确认,发现孙旭已经被叫走去指导别的组了。
在发生爆炸前不到一秒的时间,我大脑电光火石碰撞中,猛的想起来缺失的那一步,刚喊出来一个音节……
下一秒,氢气接触火焰,“砰”的一声巨响!
——试管瞬间爆炸!本能驱使着我把何书韫往过道上推!
可是来不及了。
爆炸产生的冲击力震碎试管,玻璃碎片飞溅到我手腕上,何书韫立刻抱紧我蹲下,我这才发现她膝盖上也挂了伤,一刹那,周围的尖叫声贯穿了整间实验室。
爆炸声引来了隔壁班的老师同学,也引来了校内的安保人员。
孙旭迅速切断电源,关闭通风系统以防氢气的持续扩散。
程祁是和医护人员一起赶到的,我手腕上的血已经氤氲了大片,看着有点触目惊心,里面还渗进了碎玻璃的残片颗粒。
医护人员先喷了碘伏消毒,用医用棉球将周围的血擦拭干净,我感到整只手腕都要烧穿了,五指疼得直哆嗦。
血渍之下皮开肉绽,核桃般大小的一块皮在手腕上向下耷拉着摇摇欲坠,表皮被刹那间灼烧的火烧出了焦黑的边缘,新鲜的血肉下缓慢的、持续不断的向外渗血,我倒吸一口凉气。
医护人员用镊子小心清除里面的玻璃残渣,我正疼得龇牙咧嘴,抬眼撞进了程祁的视线里。
他很快错开了我的眼神,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那一秒。
少年肩背微微弓起而显得僵硬,双手握拳,眼神不错的盯着我的手腕,呼吸有点不稳,又好像因为太紧张而下意识的憋着气息。
我印象里的程祁是冷淡而矜持的,我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仿佛他比我还紧张三分。他错过我的眼睛里,逐渐晕染上比我手上流出的血还深的红色,叠着泪水氤氲克制在眼眶中。
我以为他被吓到了。
我忍着疼,不敢再表现出来疼痛。
程祁是和我们一起上的救护车,孙旭的私家车在后面跟着。
上车之后,他微微垂着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手。
救护车上只有一个年轻护士,正在和医院联系,让他们做好接收准备。
“发生什么事?你们这节课不是基础的制取氢气吗?”
他开口说话时,我竟然听出了他嗓子里的疼,一种因为哽咽久了的酸疼滞涩。
程祁的眼神藏着审讯一般的质问,我的手腕上还是火辣辣的,扯嘴对他露出个惨烈的笑容:“忘记检验氢气纯度了……”
氢气收进试管之后,应当第一时间检验氢气纯度,这是很关键的一个步骤。
但当时骤然接收别人做了一半的实验,脑子都没来得及动,只遵循惯常的思维模式,就这么鬼使神差的直接接触冒着火苗的酒精灯……
我没有解释那么多,只觉得自己闯了大祸,要被罗赋生骂很久,大概程祁也会嫌弃我笨吧,连这么个基础的实验都做不好,还连累别人受惊。
我太过自责,自责到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程祁,你怎么知道我的课程表,怎么知道我那节课上什么内容?
你又怎么会恰好和医护人员一起赶过来的?
进医院全身检查后,我的手腕、何书韫的膝盖,还有胳膊上一些不同程度的擦伤外,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的手腕重新处理了一下,那块死皮也被剪掉,没有打麻药,我疼的额前后背都是冷汗,我一声没吭。
因为程祁全程都陪在我身边,相比较被他看到我的脆弱,我更怕自己因为疼而丑态百出。
何书韫膝盖上的伤距离爆炸较远,没有我这样撕皮露肉的那么严重。但她仍旧被我吓到了,一路上都默不作声。我只能捏捏她的手,一遍遍微笑着摇头安慰。
孙旭见我们没有大碍,提前回校接受校长谈话了。
人是在他的课上出的事,他可能会被通告全校批评吧。他这么一个注重荣誉的人,经此一事,应该会更讨厌我和书韫。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程祁,催他也赶紧回校,不要空掉下午的课。
他久久的凝视着手臂上的白色绷带,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我以为他又要和平时一样骂我蠢。
“以后我带你做实验,好不好?”
我受惊加受伤,愧疚了一路,根本不敢直视程祁,可他说完这句话后,我的鼻子有点酸,这下因为哽咽而嗓子痛的是我了。
我抬起脸去找程祁的眼睛,他这一次没躲,似乎真的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压制住内心的狂喜,揉揉鼻子,说好啊。
当时虽然受了伤流了血,心里仍旧觉得很值。因为这件事以后,我就增加了和程祁在一起的时间。
当时我又疼又乐,并不知道程祁回校后在校长办公室,偶然听到了孙旭和校长的谈话。
孙旭说,罗弋家境特殊,没人管,只要管着她的嘴就好了。
孙旭找我面谈。
我是为什么妥协的呢?
他说,你不是每次何书韫罚站的时候都喜欢陪她么,这样好了,以后我会让何书韫坐着听课,再也不会与她为难,你也不需要次次都陪着她罚站了。
我当时虽然年纪小,大概也清楚他这是想用这些跟我换取什么。
他想换的,是让我在知行的物理课堂上受伤这件事,原原本本的烂在肚子里。
可是当时的我也深受孙旭的阴霾覆盖,利诱下不敢反问一句。
难道私自体罚学生不是违法的行为吗?
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可以交易的好处了呢?学生本该享有的权利怎么就变成你施舍给我们了呢?
孙旭最大的本事就是合理化自己一切不合理的行为,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套痛心疾首的理论来精神荼毒学生的思想和灵魂。
例如,我知道我打了你,但不是真心为你好的人是不会打你的,懂吗孩子们?
我太年轻,没有勇气撕掉他功成名就的滤镜,去质问他是否配为人师。
我只是低头看着我手腕上新换的纱布,问,你怎么保证?
孙旭的脸色一变。
录音笔从我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滑落出来:“比起你的口头承诺,我选择相信它。”
孙旭似乎没有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我外播了他刚才说的话。
孙旭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他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衡量、阴戾。
我被盯的发毛,身体开始轻微战栗,却捏紧了手中的录音笔不肯放下。
孙旭大概是想到我身后的父母不好掌控,又忌惮罗赋生不受训的态度,脸色几变后没有说什么的离开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越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越是不能忍受自己身上出现一点瑕疵示以众人,他们比我们行规蹈矩的普通人更加害怕行差踏错。
孙旭忌惮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任何有损害他名誉的细微变故的发生。
这是他的妥协。
可惜那支录音笔在我上大二坐飞机的时候弄丢了,事后虽然第一时间就联系了航空公司的失物招领处,也没有所获。
我曾经说过,我几乎没有坐过凌晨的飞机,更别提是凌晨的经济舱。
五年前我刚满十九岁,在本科的艺术设计学院念大二。
那是我第一次坐凌晨的航班。
历经毕业和高中三年的洗礼,我仍旧放不下当年的人,可当年的人我几乎都留在身边,书韫、周周、高妗阳。
除了程祁。除了程祁……
我忍着日思夜想,把我们之间的回忆咀嚼了上千遍,仍旧抵不过想要见他的心。
如果当年不行,那么现在呢?
我不信我们之间始终没有一个结果,我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临别赠言,这个人就完全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我不甘心。
我在这种强烈的不甘下快速的订了上封去京大的飞机。
在航空公司给我发消息确认我的订单时,在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打车去机场时,在我到登机口坐下时,在我坐了四个小时飞机到了京大校门口的时候,我终于生出了怯意。
高中三年我进入了青春期,到了喝水就胖的年纪。
这股年头带着怯意,潮水般的汹涌而至,击退了我向前一步的心。
我在京大校碑前惨白张脸进退两难,可是现在的我,怎么配站在位于我国顶尖学府的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