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还没有完全看到他脸的时候就认出了他,可心中念着不可能,直到现在几人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还是没有从刚才的状态里回神。
难道是做梦?
周周一巴掌拍到了我的肩上:“……还有阿弋我们都是一个知行中学的。”
我深深闭了下眼睛,哀怨的瞥了眼兴奋的周周,这么大手劲儿,一定不是做梦。
知行毕业后,高中、大学、研究生,我们之间横跨了八年,八年内上封、京市、国内、国外,我们从未遇见过,从未。
“好久不见。罗弋。”
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更轻柔,声线也更沉稳,可如此平和的声音,听得我却想扭头就逃。
真的好久不见么?
我三年前回国的时候,曾给何书韫打电话,哭着说这是一场告别,就当作是我还了心底的渴求,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再也不要梦见他。
何书韫和别人不一样,她在我做傻事的时候不会骂我,只会轻轻揉揉我的脑袋,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阿弋,别怕。
八年后二十五岁的程祁变化很大,我没有看到的每一年里,逐渐宽阔的肩膀、一米八五左右的身高,趋近锋利的下颌线还是面庞更加硬朗的线条,这么多年了,还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我再也不是九年前跟在他身后骂也骂不走的小姑娘了,也不再有三年前跑了一万多公里转了两次机,只为完成自己一个念想的执拗了。
八年了,程祁。
今夕何夕,复见良人?
周周高兴的不行,期间还偷偷瞄了我好几眼。
周周不像书韫那样无条件底线的支持我,她会在放学的路上哭着哀求我,阿弋你不要再喜欢程祁了行不行?
我忽然觉得这是不是周周安排好的,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八年间一次都没有碰到过,竟然在上封见到了?
周周接收到我的疑窦,小幅度的摊了摊手,无声地撇清了自己:我啥也没干,我也很懵。
我微笑着望她:那你让他坐我身边是什么意思?
周周的桃花眼乱转:没有啊!他自己坐过去的,不信你查监控!
我用力压抑自己翻腾不休的情绪,深呼吸一口气,电子烟往嘴里送了好几口。
剧本开始,在dm简单介绍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阅读模式,四周落针可闻。我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翻页的频率和低头读本的姿势。
我不自觉的往后撤了撤身子,懒散又矜持的虚靠在椅背上,顺便将手里铁灰色哑光质地的电子烟搁在了膝盖上细细摩挲,想着早知道昨天晚上就敷个面膜了。
人算不如天算啊,我内心深深叹息了一声。我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
旁边人冷不丁的转了转目光,我脊背微滞。
丝缕烟雾缭绕在桌面上方,很快便消散在了空气中,很显然,在很快之前,程祁已经捕捉到了,或者说,他闻到了薄荷烟味。
我这才发现思绪繁乱下无意识间抽了很多口。
我迅速收回拿烟的手:“不好意思。”继而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门。
周周也跟着出来了,她没有了刚才的嬉笑,眸色认真:“怎么了?”
我笑笑,烟丝顺着鼻腔钻了出来,深吁一口气,安慰性地笑笑:“没事。”
“你俩多久没见了?你怎么见了他还和鸵鸟一样?”
“……”放屁!
“很多年了吧。”我含混不清的回答,没有告诉她我曾经脑子一热干出来的蠢事。
挺丢人的。
“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是朋友,刚才看本都没有看进去,心想怎么就这么巧。后面又觉得也很合理,你想啊,仝仝是京大的,程祁也是京大的,谁知道他们不同专业不同系的都能成为朋友,你说是吧?”
我被她的语气逗乐了:“是是是周周大小姐。”
周周也笑:“一会结束了你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嘛,都是老同学,你可别小气。”
我确实心猿意马的走神了,还走神了整场,十几岁就喜欢、毕了业也惦念了七八年的人,突然就在身边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如何能冷静?
我能维持着不失态已经很牛了。
一直到剧本结束,走出商场的时候被冷风吹了个兜头兜脑,这才降了不少烦躁。
一个剧本玩了五六个小时,结束时都不知道怎么结束的。
是我老了赶不上年轻人的潮流了,更加不知道为什么程祁会喜欢这些,他当年可是连打扑克都没兴趣,我还缠着他教了他那么久,结果刚教会徒弟就饿死了师傅。
“你到底是怎么猜到我手里还有几张牌还分别是什么花色的?你是不是作弊了?”
“玩个牌也需要作弊?你怎么不说你自己笨?”
“程祁你不能每次都刻意去算,这还怎么玩?”
“这需要刻意心算?”
“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
“哼,你就这点子气量。”
“走去吃宵夜,这天儿真是饥寒交迫。”
杜仝的声音大咧咧的炸响,不容商量的和周周往前面小吃街走去了。
我收回了心绪,生怕被别人看出来我在没出息的回忆往昔。
夜过十二点,寒冬腊月的,不远处小吃街上明黄色的牌匾连成了灯河,屹立不散。
那两人的身影追逐着逐渐缩小成两个点,消失在视线里。
寒风萧瑟,我们两个被有意无意留下的人像是两堵破败萧瑟的水泥灰砖墙。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时过境迁,少年高傲尖锐的声音在七八年时间的浸泡下,竟变得如此温和,宛若一块质地温良的玉。
我曾经那样张扬膜拜的跟在他身后两年,不曾等到他的回头。末了只有一句,她这样的成绩喜欢我,我嫌丢人。
那年我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程祁却已经毕业两年了,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眺望着冰糖葫芦的摊贩,还能回忆起来我的喜好,有点说不清的亲昵。
我扯出抹笑容:“上年纪了,吃不了太甜的。”
我不再是十三四岁靠着幻想度日的小女孩了,也从来没有资格多想。
“胡说。”温玉般好听的嗓音夹了嗔怒:“你明明上个月刚过完24岁生日,年轻着呢。”
话落,我们同时一怔,我明显感觉到他尾音的凝滞,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速的一眼,然后我们两人陷入了无限的沉默中。
程祁率先打破死一样的沉默,很自然的抛出了另一个话题:“在读书还是工作?”
“在读书。”我硬板板的回答。
“哪里就读?”
我顿了下:“京市。北纬。”
京市的北纬美术学院是全国三大美院之一,京市一流学科建设高校,金贵程度足以和英国皇家美术学院及法国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媲美,是所有艺术生遥不可及的梦想。
程祁比上学的时候还要高出很多,上学时我总是站在他后面遥望其项背,那时候大概比我高出半个肩膀,如今的我大概只到他的下巴和喉腔处连接的某一点。
我这么清楚我们的身高差,是因为我是正视他说出的这句话。
我想知道他的反应。
他的下颌线微微收紧,不笑的时候,他深邃刀刻一般的眉目更加凛冽,我对于他的生气感到凌虐般的解气和舒爽。
嗯……好像气得还不轻。
京市的大学城分东南西三个主区,西区的大学城含金量最高,学校也最好,大多都是国家前十,数得上号的,北纬美术学院和和京大的位置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
我在北纬上了一年的学,自然知道程祁在对面的京大吃饭上课做科研,可是我从未有一次去看过他,有时候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三年前一个人乘机周转一二十个小时也要见他一面,哪怕远远瞧一眼不说话也好,可是现在一条斑马线的距离再也没有让我有当年的冲动。
我以为我放下了。
我以为不见面就可以抵消些什么。
“你在北纬美院读研?”
“是。”
是又怎么样?程祁,你能拿我怎么样?
那时候我还不懂,不懂他眼底翻滚的欲言又止。我只是想刺激他,我甚至不懂我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当年没有真的见上一面,或许是因为自己卑劣的内心想要一点点报复,或许我真的很难释怀。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次从美国回来我付出了什么样的努力才考上的美院,如果说是程祁刺激了我,不如说是我自己实在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到这情天恨海里不像个人样。
程祁的愤怒在我眼里挺不可理喻的,他确定我在北纬美院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可就是什么也没有说,我却能看清的他的火气。
程祁凝视了我好半天,最后深呼一口气才露出笑容:“北纬就在京大附近,你来京市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带你在京逛逛。”
他倒是不客气这样说话。
“我们有微信的,罗弋。”
他竟然还记得我们有联系方式,我以为他早就不记得了。
“还是说……”他的笑容渐渐苦掉:“我给你做导游都没有资格?”
他坦诚的好像真心邀请我似的,我准备好的那句‘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告诉你我的安排’变得更加欲盖弥彰。
在喉咙里滚了两圈我也没说出来,不动脑子的脱口应付:“我不知道你在京大读物理系。”
程祁的笑容彻底凉了下去,他的眼神像今晚的夜风,带着刃往人心里割。
“你为什么躲着我?”
“你想多……”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读的是物理系。”程祁打断我的话,眼珠不错的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问:“你不是没有关注过我么?”
荒唐在沉寂中破土而出,我就说了我不喜欢撒谎!
“……周周告诉我的。”
用另一个谎开始园上一个谎,仿佛永远走不出来的怪诞迷宫。
程祁无言良久,笑声鄙薄:“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