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从邛崃到江夏,这一条长达千里的直线,梅初雪来返了数十回,大多数时候,他脚下,是山和树。
梅初雪不乘船、不骑马,他时而腾跃在连绵丘陵与起伏树巅,时而飞跃于汹涌江面,时而微风一样地拂过人家的屋顶和楼檐,一路笔直地朝西飞去。
足下真气近乎本能地粘连、释放,粘连、释放;身体近乎本能地精确驱动着每一处肌肉,脑子近乎本能地计算好树梢与树梢之间的距离。
梅初雪眼中,映着近处和远处的绿、深的绿和浅的绿,他仅是看着,心中什么也没想。
梅初雪径直自陡峭峡壁直直落下,当他的脚,再度踏回江面时,他突然集中精神,用上七成功力,疾风一般擦过江面。他此时的速度,已经达到了宝夕篱奔向他的速度。但那时,宝夕篱身后追着一位霍家毒手,他还须分心护着他怀中一颗脆弱鸟蛋。
梅初雪并未继续耗费内力去尝试、多费精力去思量,反正,梅初雪心想,等宝夕篱依约来寻我比剑,到时,我便能和他一较高下。
梅初雪重新放空下来,将身体全然交付给多年修炼出来的本能,他笔直向西飞行,眼里看着东流江水、和峡壁上方狭长的天空,心里什么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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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篱自信梅初雪料想不到,在他身后目不能及的极远处,自己正循着气息,远远追踪着他。
花海姊弟比赛轻功时,夕篱与大师姊并列第一。宝厉姿疾速有余、耐力不足;二师兄内功坚实、勇气欠缺,一圈比赛下来,唯有大师姊与“内力多得吓人”的夕篱殊途同归,同时率先抵达了终点……
夕篱尚且不知,梅初雪疾速时能有多疾,但自中午至黄昏这半余日,夕篱跟着梅初雪一路飞下来,夕篱不得不怀疑,梅初雪之耐力,已然不似“人”。
夕篱与驿道上的奔马比过速度。
马儿初始,四蹄奔跑的速度尚且可观,但很快,速度便慢了下来;且马儿耐力实在有限,即便马儿卸下它背上驮着的人,它自身数百斤的重量,较之同速奔跑的人,马儿会蒸耗出更多的汗水与体能。
更何况,马儿开悟不了内功。
在内力加持下,人,才是世上最完美的“快脚”。
驿马三十里一饮水,六十里一喂料;而梅初雪要整整持续飞一个半时辰,才会停下来休息。
一个时辰,是夕篱维持“快速”行进的极限。
夕篱比梅初雪飞得快,但梅初雪飞得比夕篱稳:夕篱在不足一个时辰内,越飞越慢;而梅初雪在一个半时辰里,从始至终,竟然能不可思议地维持在同一个速度……
月上枝头,夕篱又追上了梅初雪那一股微凉气息。
呼,夕篱万幸地松了一口气,梅初雪也是要睡觉的,并且睡得还挺早。夕篱继续朝西行进,远远超过了梅初雪;夕篱飞飞停停,直至月在中天,夕篱才睡下。
梅初雪应是早睡早起之人,而夕篱无论早睡晚睡,明日,必会懒起……
日上三竿,夕篱终于舍得动身去追梅初雪了。
追了一时辰,夕篱成功嗅察到了那一股微凉气息。夕篱放下心来,落在某镇上集市,买饭食。
夕篱要了一竹筒的黄樱桃,浇上蜜浆,酸甜可口,实乃开胃好物。于是乎,他畅快地往胃里灌了一海碗雪白羊肉汤、配上二碗糙米饭与羊肉若干。
梅初雪是不会浪费时间像夕篱这样享受美食的。
在茶肆时,夕篱便嗅到了梅初雪身上所携带的“凝香丸”,还是郎中所制售的进一步改良过的药丸。
凝香丸之香,并非焚香之香,而是食物色香味之香。一颗凝香丸,便可充当人体每日所必须消耗的食物。与“闭关坐”一样,凝香丸,由毒炼师首创。
夕篱出于对食药者胃囊以及生命安危的担忧,在那时,不得不协助郎中对凝香丸进行的改良试验。
夕篱一边熬煮药汁,一边同厨房里烧菜的二师兄嘀咕,世上竟有如此懒人,懒得开口吃饭!
二师兄说他们不是懒,他们是太想珍惜时光了。
夕篱怀疑他们的“刻苦”。师傅常夸二师兄是花海姊弟里练功最认真、最努力的,可二师兄你也不是一直练功的,你还会研究如何把肉食烧得更好吃。
二师兄说,我喜欢烧菜。
夕篱说,那他们一生中,心中居然仅有“刻苦练功”这一桩事么?即是夕篱这种懒人,也喜欢吃二师兄烧的菜,喜欢听大师姊讲鬼故事,喜欢看师傅陪徒儿们耍剑过招,喜欢看月光恢弘地注满沧海……
二师兄认真想了想,说,他们的“刻苦”,确是有些令人怀疑、有些不够真实……
夕篱进食完毕,休憩完毕,继续向西跟进。
一路上梅初雪的气息,笔直向西。他目的明确、坚定不移,无论他脚下是平地、是悬崖、是腐臭死沼,或是乱葬岗、是圣严佛塔、是大军演练校场,他平等公正地照踩不误,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
梅初雪比夕篱,对这个世界还要不好奇。
夕篱会循着香气,去看看他在花海里没闻过的花;会绕路去途径城镇,看看自己正身在何处。
每隔一个半时辰,梅初雪会停下休息。相比他稳定到不可思议的行进速度,梅初雪的休息时长,非常不稳定:
有一次,梅初雪停在杜鹃花绚烂盛开着的山坡。
杜鹃花香气不浓,梅初雪短暂停留那一股微凉气息,更是不浓。梅初雪脚步仅是略微暂停了一下,浅看了几眼,似是怕惊扰这深山中无人知晓的美。
有一次,梅初雪停落在一株极高的枫树上。
钩月初明,枝间夜色中,残留着梅初雪的微凉气息、落日浑然宁静的气息、群鸟喧热的禽类气息。
夕篱头枕双臂,躺在梅初雪停留了至少半个时辰之久的树枝上。夕篱不禁好奇,彼时梅初雪落在枫树上做什么?仅是休息?或是独自练剑?
他会看日落么?他会听万鸟归巢么?
梅初雪,本该是夕篱一直无法理解的那种宁愿啃几口凝香丸、而不屑浪费时间去品嚼美食的人。
江湖亦传说,梅初雪,乃大剑魔教出的小剑魔;同为剑客,梅初雪竟残忍削掉了握剑之人的手指。
然而,惨遭梅初雪削掉手指的石长老,居然将梅初雪视作他的朋友!甚至真诚地赞美了梅初雪。
石长老说,梅初雪的手,生来是握剑的。
夕篱亦亲身嗅见、看见,梅初雪释逸着顶级天才的强烈气场,从天而降,要庾无葛依约与他比剑。
梅初雪主动走进茶肆,向夕篱问话,他好奇的,正是夕篱身后那一竿竹剑;
当梅初雪听见夕篱内力传音对他说“你帮我,我即与你比剑”时,梅初雪竟真就停留在原地。
莫非世上真有这样单纯的人,在他心中,仅有“剑”这一桩事?
夕篱犹记得,梅初雪孤身站在江面,在长江水浩荡奔涌的气息里,梅初雪身上那一股微凉气息,竟丝毫不曾被冲释、压制;那一股名为“梅初雪”的鲜明气息,是一如既往的静谧、从容;
梅初雪孤身站在江面,一身白衣飘然,他身骨挺拔,姿态,却是松弛的———
梅初雪对于朝他奔袭而来的夕篱,居然是毫不设防的!
自前一夜夕篱在冥音湖醒来,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味,颇让夕篱的鼻子苦不堪言。不能说他们臭,但他们闻来,确然不好。石长老,算是坦诚;另有玉庶和茶肆阿姊,一个虽一身神秘气息,一个虽兼具多重身份,但此二人,至少能克制住心中的恶。
而梅初雪,简直是污浊江湖中的一股清流。
他竟然接过了一个姓“宝”的陌生人,递来的一颗鸟蛋!
一路追来,夕篱嗅得很清楚,在这一股微凉气息里,一直掺杂着雏鸟的脆弱气息……
夜风徐徐,向夕篱吹来最后一丝梅初雪的气息:
他仍在一路笔直地朝西飞去……
第三日,已入施州界内。
夕篱又追上了梅初雪那一股微凉的气息,气息由浅到浓、又由浓变浅至无,夕篱已经遥遥领先了梅初雪。和风拂面,送来一股微微含酸的花香:
是“酸巴菜”的味道。
“酸巴菜”一根细茎上长三片桃心绿叶,花开有黄、有紫,它是大师姊童年回忆里的解馋零嘴;二师兄煮鱼羹时,偶尔用它的酸叶片来解腥。
夕篱循酸飞去,见一片紫红花海,爆开在巨型坑洞里。巨大坑洞应该是天然形成。然而,若这一洞紫红花海,亦是天然长成,那这必定是上天强行违背自然法则、私下藏匿起来的一点诗意。
夕篱放松身体、自由坠入这一洞花海。
累了。休息。
一股温暖的淡淡奶味,将夕篱从微凉的梦里拂醒。狐狸母亲甩着一团火焰似的蓬松狐尾,带着她的三团小火苗,嘴角勾起弯弯笑意,远远看着夕篱。夕篱忙起身告别:“打搅赤狐真仙的洞府了。”
夕篱开心地掀掀鼻尖,他睡醒后,突然想明白了梅初雪何以有如此“非人”耐力。只有一个可能:
梅初雪是凭着本能在飞跃、在前进。
梅初雪飞得不算疾速,但他飞得非常省力。
这个“省力”,包括内力、精力和脑力。
夕篱做不到,若他像梅初雪那样完全放空,他身体只会立即失去控制、当即直直坠下去。
将身体训练出一种本能,花海姊弟里,只有一人做到了,那就是喜欢烧菜的二师兄,宝庭芳。
二师兄大夕篱三岁,武功委实差得出奇,师傅不得多教了他三年,两月余前才送出门去。
针对二师兄这一难题,师傅思来想去,提出了一套“绝对防御”理论:即随时随地、无时不刻地用真气覆盖住身体、好似穿上一身昼夜不脱的坚硬铠甲,以防御所有来自四面八方、明里暗里的攻击袭击。
理论只是理论。二师兄使其成真。
无时不刻耗费真气来防御,内功必须深厚。二师兄心海之广、心海累积内力之深,仅次于大师姊。
大师姊是天赋加坚持,二师兄是坚持加努力。在花海姊弟宝姓一辈的内力排行榜上,“内力多得吓人”的夕篱,没有被提名,因为,他算是作弊……
第四日,白帝城已过。
吃完午饭,日头正高。夕篱飞至河边树荫,听着哗啦流水声,躺下来,消起了食儿。果然,没等多久,风中吹来的那一股微凉的气息,浸渐变浓了。
夕篱已经完全掌握、并且正确预判了梅初雪的路径。夕篱暂封穴道,摒息内力,与树荫融为一体。
一袭白色身影,轻逸自在,宛如梦蝶,一点一跃,由远至近地、愈发清晰地显现出其纯白轮廓。
梅初雪白衣一闪,轻盈越过哗啦流淌的溪水,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投下一抹转瞬即逝的阴影。
梅初雪身上那一股微凉气息,极深地从夕篱头顶树冠落下来,紧接着又一瞬间淡去、远去———
哇,夕篱很是惊奇,一路啃凝香丸的梅初雪,竟然还会,哼歌?梅初雪唱歌,竟然还很在调上?
“月出照凉州……”梅初雪自夕篱头顶树冠一闪而过时,夕篱依稀听见了他哼唱着的《凉州》曲。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夕篱五音皆平地念着曲儿,继续躺着消食。休息舒服了,夕篱起身,继续专心、全速前进……
第六日,已入剑南东川。
夕篱暂封穴道,摒息内力,落入蒲苇丛静候。果不其然,那一股微凉气息,由浅至浓、最浓———
梅初雪骤停在了河对岸。
夕篱确信梅初雪发现不了自己,此刻他内力全无、四肢紧贴大地,与岸边任何一丛蒲苇无异,即是天性警觉的水鸟,都孰若无睹地踩过他衣袖。
梅初雪停在河岸,坐下休息。
休息时,顺便捉虫喂鸟,制做、更换新“鸟巢”。
夕篱一路追来,拾到过不少只梅初雪为破壳雏鸟制做的纯白“鸟巢”。制做此纯白“鸟巢”的唯一耗材,便是梅初雪从他衣服上割下的白色绸布,白绸上绣着精致的同色忍冬暗纹。
这一捧低调奢华的雪白鸟巢,亦兼“尿布”,雏鸟吃了就泄,泄完了,梅初雪就给雏鸟换只新“巢”。
梅初雪昔时飘飘若仙的长裾下摆,如今已经参差错落地割短了一大截,露出了洁净的白色靴筒。
许是快到家了,夕篱感觉,梅初雪有些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