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亦是一样的坚定:
“我万华派,将屹立于江湖中心不变。”
“那宝竹竿呢?他将如何,他变不变?他姓宝,绣花司首执是他大师姊,祸水夫人是他师傅之一。”
梅冷峰不再称呼“梅春雪”来说笑,他实是担忧:
“梅初雪,我知你神功护体、神剑无敌,可世间最能刺中人心的快剑,名为’情’字,写作’变心’。”
梅初雪摇扇一般,玩味地摇动着手中赤红鹰羽:
“你不是在说我,你是在说你自己。”
“梅!春!雪!”
梅冷峰压低嗓音,努力克制住心中遽燃的怒火。
梅春雪悠悠然扇动起那一枝惹眼的红羽:
“我不是你,我必然不会像你一样盲目糊涂。”
梅冷峰读懂了梅初雪沉默中剩下的那半句话:
你居然会看不你清自己的心;
你居然会看不清,你自己爱着的,究竟是谁。
可梅初雪,你也未免,过于自信了。梅冷峰以他惯有的阴沉目光,看向自得摇扇的梅初雪、看向那鹰巢之后,那一方巨大的冰耀石心,映照出剑神万古不变的决心:一柄顶天立地的纯白巨剑。
可是,剑神的心中,真当惟有这一柄剑么?
七年前,青菊谷一战,梅冷峰骤然蜕变为成熟至阴沉的梅大师兄、亦同时变作了浪荡无端的梅少;
夏时伯伯,亦不再来梅林避暑。
夏冬二人之间,自此横亘起一座无法逾越、无法言说、无法突破的无形高墙。
梅冷峰不敢问师父,更不能问夏时伯伯,为何誓死守护的爱人,却不接近彼此,竟从不言说爱意。
正如当梅叶敏锐察觉出他的内心深藏着的哀伤、恐惧与羞愧时,梅冷峰唯有沉默以对,唯有逃避。
梅冷峰不免轻声叹息。待他叹完最末一口凉气,他重新看向与他一样聪明的梅初雪,冷静分析道:
“梅初雪,你以为,祸水夫人为何要假死?”
“为她自己,也为了天保。”
祸水夫人对武林彻底失望,她不再执着于要全江湖承认她血洗霍山的无辜;天保之武林盟主,与后来的宝子衿之绣花司首执,二者威名,皆由她暗中促成。
当初,正是祸水夫人主动向全江湖发出战书:决出一位武林盟主,来与我终极一战。
梅初雪补充道:“宝夕篱说,郎中极其擅长易容。或许,当年自终南凯旋、血溅襄阳盛宴的那一位惊世大魔,并非那个天保,而是祸水夫人。”
梅冷峰肯定道:“我同意你的推断。”
梅冷峰追问道:
“那你以为,那个真正的天保,意欲何为?”
梅初雪微笑:
“她要去做她母亲从不曾想过的事。”
四季少年在马骨湖与天保相遇时,天保自称“三十有余”,算起来,她与祸水夫人霍山一夜诞下的那一个婴孩,年龄相符;更何况,除去那一位阴邪诡谲的霍姥太君,江湖从未有人知晓,那婴孩的性别。
并不聪明的宝庭芳,居然早早猜对了。
一如梅冷峰为他的剑取名“冷锋”;能将一柄寻常素剑化作惊世宝剑的天保,在阵阵剑光与血光中、在浴血母亲与仙人师傅一双奇剑共同守护之下诞生的这一位婴孩,她真正的名字,应是“天宝”。
这个“宝”,即是宝夕篱和宝子衿的宝;
更是当今圣人对他皇后的爱称,即宝儿姊的宝。
梅冷峰冷笑:“上一位女皇,结局绝不美好。
“但这一个天宝,她本人既是武林盟主,身后又有祸水夫人支持,手下还有一群姓宝的绣花使。
“她或许,真能做成祸水夫人从不曾想过的事。”
梅冷峰话锋一转,又说回了宝夕篱身上:
“江湖人可不傻。他们亦在逐渐察觉出真相。
“女皇一旦即位,我们万华派必然要与那个天保划清界限,但即便如此,江湖必然不依不饶。
“届时,你以为,那个宝竹竿,他是会选择与你站在同一边,一齐站在江湖的对面;还是他会选择站在绣花司和天宝那一边,站在江湖的对面?”
不待梅初雪回答,梅冷峰抢先说出了他的判断:
“他会选择,回花海。”
梅冷峰看得很清楚,宝夕篱那一双略无杂色的黑瞳,与那些秋姓孩子一样,拥有过于纯粹的异常。
秋姓孩子们,对园地以外的世界,略无好奇。
尽管他们思念着梅叶,他们却不敢迈出园地一步;一种比爱更浓重、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无形之物,将他们的身心,牢牢禁锢在原地。
宝夕篱实在幸运,无论天下如何大变,无论江湖如何翻覆,他永远有路可退,他永远有家可回。
“他不会回去。”梅初雪说得肯定,“花海从不下雪,他期待与我看今冬邛崃落下的第一场雪。”
“那下一季暮冬呢?你确定,他仍会在这里?”
“他不会离开我身边。”
梅初雪以他惯有的泠然眼神,无言却自信地回答了梅冷峰的追问。他右手握住一枝赤红鹰羽,左手反手拨出空枝剑,率先向宁静夜空升起一道剑气。
冰瞳迅疾飞落,梅初雪白衣一扬,跃上鹰背。
“嗷!”
空枝剑凌空升起的这一道清亮剑气,继二人在鹰巢中低声交谈的惊险试探后,彻底惊醒了赤纹。
鹰王徐徐抬起眼睑,阴冷的暗色鹰瞳里,复苏着上古凶兽血脉里延续着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梅冷峰以同样阴鸷的眼神,直视着鹰王的蔑视。
另一种刻入鹰骨的本能,则迫使赤纹不曾使出它致命的鹰喙啄击,鹰王略一抻颈,将它巢中那个聒噪的小东西,一头撞出去。
梅冷峰拦腰受了这一锤鹰头撞击,横身跌出鹰巢,倒栽于鹰巢下的雪堆中。
梅冷峰自雪堆中无言爬起。他额上沾了几粒雪渣,倒使得他那一双过于深沉的阴森的眼,有了些明亮色彩。
梅冷峰决定了,从明日起,梅春雪和那根宝竹竿的每日餐食,将会是一模一样、绝无变化的菜式。
梅初雪摇着那一枝赤红鹰羽,立于鹰背之上,见梅冷峰满头冰渣,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冰瞳巢中。
夜色重归宁静。
赤纹将头埋回它傲慢鼓出的鹰胸脯上,正欲归返梦乡,一曲悠扬笛声,自它鹰巢之后,缓缓溢出。
“嗷!”
赤纹悲愤欲绝、仰天长啸。
他又要开始吹笛子了!他要吹完整整一夜!
鹰王的悲鸣,惊醒了其它沉睡中的云鹰,霎时间,鹰啸震天,或是恐惧、或是讨好、或是冷笑。
沸天鹰啸中,那一曲徐徐飘落的《梅花落》,溶入如水月光之中,将整座邛崃山,温柔笼罩。
梅初雪返回闭关秘洞时,宝夕篱正支着脑袋,出神地侧耳听着。
梅初雪将手中鹰羽伸至宝夕篱眼前,摇一摇。
夕篱鼻尖一颤,这才凝眼看向梅初雪,接过这一枝他心心念念的赤红鹰羽,欣喜刀:
“你看,我初雪,我就说,它羽根必然是肉白色的,不会是红色。”
梅初雪问他:“传说中的鬼笛,你听来如何?”
夕篱着实大为震撼。剑神的笛声,比深夜里冰川移动之异声,更令他错愕不已:
“江湖人说,剑神心中唯有一柄剑,至多,另有半支笛。
“剑神这一半支笛,已是这般神妙;他那一柄全心全意修炼出的寂神剑,该当是何等神威!”
梅初雪问:“比之你师傅的长情剑,如何?”
“我实在不知,你我师尊经年累月所抵达的武学境界,是我鼻子无法嗅及的绝顶高峰。”
“比之郎中向秋柔儿学来的琴弦,又如何?”
“二者很不一样。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宝夕篱在梅初雪面前,绝非寡言之人,他拥有异于常人的体察世界的方式,他遣词用句一向别致。
夕篱向梅初雪伸来手。
梅初雪将手腕探出去。
夕篱并未将手指搭在梅初雪腕上脉搏,他将他指尖,轻轻点在梅初雪指腹。
夕篱以内力向梅初雪传音道:
“梅初雪,打开你的心脉,莫要拒绝我。
“我此刻,正向你传予我听着这笛音的感受。”
梅初雪眼眸微凝,唇角无奈一勾。
内力传音,已是一种矜炫至极的无用之举;以内力向他人传予他心中难以言说的无形感受?这更是梅初雪从不曾想过的天真做法。
但宝夕篱,成功做到了。
“梅初雪,你感受到了么?你会如何描述?”
“我仿佛看见了一场恢弘明亮的落日。”
“果然。”夕篱有意无意地将他指尖,点触着梅初雪指腹,“纵使听着同一支笛曲,分享着同一种惊心感觉,笛声落入不同人的耳里,感触散入不同人的心里,会有些相似,亦很有些不同。”
夕篱告诉梅初雪:
“我仿佛嗅见了一方开至极盛的花海。
“当花香太过繁茂、太过浓郁时,闻来,即是冷的。但此种香彻骨髓的寒意,绝非你之微凉气息。
“我能理解你所说的落日,因为这一方极盛花海闻来,丝毫没有落花衰败时的怨毒气息、或者垂死之人的黏滞酸气,唯有落日时悲喜浑然的宁静。”
宝夕篱果然说谎了。
他明明可以描述,他是有意触碰梅初雪的手。
二人无言对坐,安静听着剑神宁静辉煌的笛声。
梅初雪眼见着宝夕篱的那震撼心灵的错愕表情,浸渐舒展为衷心的叹服。宝夕篱看向梅初雪:
“我错了,梅初雪。”
“你何错之有?”
“我过去一直坚持认为,你们的万华冬功,是错的。你进步之神速,无非是在提前消耗你的心力。”
夕篱不自觉探手上前,轻轻握住梅初雪指尖。
“可在今夜,剑神向我展示了另一种强者姿态。”
极盛而将衰,本是天道之自然。
又何来“提前”、或是“推迟”之说。
紧要的是,这人,他想要盛放在一刻,并且,他能够在这一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怒放开来。
这江湖,有太多早衰的气息腐朽的人。
他们活着,闻起来,却更像是个死物。
夕篱摇摇梅初雪指尖:
“梅初雪,你说的对,剑客掌中的茧痕,绝非无意义的苦痛,它是强者的荣光,是肆意的绽放。
“梅初雪,去做你想做的,我永远在你身边。”
梅初雪非常在意宝夕篱方才那一个措词:
“垂死之人。你说的垂死,是何意?”
当宝夕篱向他传来他自己心中那一股无名震撼时,他确然感受到了类似风中黄叶一般簌簌落下的无可挽回的衰亡气息。
“一个犹为不恰当的比喻。”
宝夕篱的脸告诉梅初雪,他绝非是在说谎:
“我师傅,迄今已然将近百岁,仍是一头青丝、貌若少年。你师父这一柄傲天神剑,纵使不比长情剑存续百年之久,亦不能溘然断剑于此壮年时节。”
“六十岁。”夕篱说的极其肯定,“至少再有五年,这一场恢弘落日,才会渲染出极致的辉煌。”
如此重要之事,夕篱决不能对梅初雪说谎:“至多十五年。十五年后,剑神将会落入永恒的黑暗。”
无论江湖内外,能活到六十岁的人,算是善终。
这世间,比早衰之人更多的,是早逝之人。
这些人甚至来不及长出一枚贫瘠的花骨朵……
夕篱轻叹一口气。他听着剑神悲喜浑然的寥阔笛声,坚持拈着梅初雪指尖,一点都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