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的船工镖师,身背一竿青翠竹篙,以绝对警惕的守卫姿态,矗立在船头,他在寒冬里却不着外袍、在寒江中却敞开衣襟,他首如飞蓬,一头鬈如波涌浪漩的乌黑瀑发,在江风中旌帆一般的张扬。
墨荷坞红眼蜻蜓们,任由这一只疯狂镖船冲入泊港,因为他们的鹰目、犬鼻、鱼耳,早已探明:
舱中人,是梅初雪。
“梅初雪,难得———”
“难得你今年这么早到。”
舱中梅初雪,听见了两声熟悉的内力传音。
身后梅初雪之微凉气息,稍微浓些,近岸边、船楼上、水城中,即回响起夕篱早已领教过无数次的一波波惊呼声:
“梅初雪!”
“是梅初雪!”
“梅初雪到了!”
江夏城少女少男们,不得不比以往更为激动。
每至暮冬,剑神携亲传小弟子,一大一小一双白色身影,立在船头,带来一船船产自富饶成都的珍奇礼品———但,这已然是他们童年时的回忆了。
剑神永不老,昔年白瓷娃娃一样的小弟子,则长成了名震武林的“梅初雪”,师徒二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出关即失踪,只闻其下山,不见其来程。
没有人知道,梅傲天或者梅初雪,何时抵达的江夏城,他们神魔降世一般,一袭雪衣,毫无预兆地飘落于囚月楼之上,他们拔剑、比剑、胜出……
梅初雪出得舱来,将宝夕篱的团花锦绣袍、五色玉腰带、与二药囊递给他。
梅初雪这才看见,宝夕篱衣襟大敞,露出两片硕满滑溜的胸膛、与一条竖线颇深的胸中缝。
梅初雪以眼神命令道:“衣服穿好。”
“我热!”夕篱深觉他自己,实乃天才,他与郎中合力炼制的“回天返春丹”,药劲简直天下无匹,恰似那仙人抚琴,弦动,则撼人心魄,声止,仍余韵悠长!
如此昼追夜赶疾行了四日,夕篱在药力加持下,不觉一丝疲倦,精气充沛得能下水再去游上一遭。
梅初雪开口再说一遍:“衣服穿好。”
夕篱单手攥拢了领口,半是听从、半是不服。
一副金色钩耙飞过来,钩了船舷,将镖船牵至近岸泊位。
岸上候着一群炫服少年,皆配一双金刀。
为首的两位,身上迎风赤衫,犹如焚腾火焰。
他们身上的红,不是鲜血的赤红,亦不是创口伤痕凝重的殷红,绝非猩红血月征应着的不祥、或者红霞红日那样的令人不可直视,更非春日红花或者深夜烛火一般灿耀中燃烧着的极盛极乐的衰老的悲哀。
他们的红,是轻盈的,是鲜活的,是快乐的,是平衡的。
此二者,自是那江湖闻名的“墨荷坞双生子”。
双生子身后华服金刀的少年们,即是“墨荷派子弟”。血梅崖着飘逸雪服,黄梨庄穿暗色劲装,青菊谷神秘不可见,墨荷坞,则从来不统一服饰。
管它帝王赭黄、贵臣紫绯,又或平民木履、异族马靴,按汝喜好、任尔装束,百无禁忌、各领风骚。
夕篱腰上搭系的这一领浓纹重彩、矜炫浮夸的团花袍,若站到岸上那一队人里去,倒是合群得很。
“梅初雪。”右边的赤衫少年招呼好友道。
“宝夕篱。”左边的赤衫少年,以与右边赤衫一模一样的语音语调,准确叫出了陌生来客的姓名。
哪一个是长夏?夕篱摇摆不定地晃动鼻尖,哪一个才是自小与梅初雪比刀弄剑的那一枚“青梅”?
继“霍家首席暗杀毒手”骗过夕篱的鼻子后,“墨荷坞双生子”亦使夕篱的鼻子感到疑惑不解。
岸上一双赤衫,服饰一样、语音语调一样,居然连最易为人所忽略的气味,都能做到一模一样?
岸上双生子,亦同样好奇地打量起船上夕篱。
右边人说:“宝夕篱,益州人称’三绝神医’。”
左边接道:“行医之余,又兼做’采花大盗’。”
夕篱闻言,当即鼻根一拧。
“三绝神医”之诨名,已然是庸夫俗人的下流揣测;如今,又何来“采花大盗”之恶名?简直是污蔑!
污蔑!
“你看看———,”
“这是不是你。”
迎面飞来一卷画轴,正中夕篱半掩胸怀。
夕篱展开一看,画中那人,穿的是一身明艳艳、鲜灿灿、花里胡哨的团花锦绣袍,腰环的是一圈流光溢彩的五色玉带,身背的是一根青翠翠竹竿,竿身上缠绕着圈圈层层的银铛珠链,竹节上镏金镶玉,竿头顶着一枚卵大七彩宝珠、又挑了二药囊。
夕篱从未对镜好好看过他自己,如今他一看这画像,方知他这一身打扮,在旁人看来,是如何令人凝噎地惊瞳夺目、是如何狂妄无知地矜炫浮夸!
梅初雪确认:“脸的确是你。”
但画中人腰上五色玉带,至少有七处纹样不同;
画中那一根青竹竿,装饰富贵,宝夕篱的竹竿,则是褪尽浮华、单扎了一方白帕。
岸上双生子皆看得很清楚,梅初雪一向鲜少表露情绪,此时此刻,他却抬眸,轻拂了一眼“采花大盗”高扬竿头上扎的那一方绣了人头彩雀的白帕。
画旁附语,夕篱亦看得很清楚:
“黄梨庄悬赏黄金千两,通缉此贼盗。要活的。”
夕篱将画轴扔回岸上,一手抓了衣领,怒吼:
“是哪个在造谣,敢说我是采花大盗!”
无非是在欺负黄花夫人一庄孤儿寡母!
这些个江湖英雄,闻着点儿腥气,就呼啦啦地拥上来,就唧哩呱啦地造谣生事、煽风点火起来。
夕篱暗想着,在簪花大会之后,他要拉云千载一起,再同谋一场好戏,好好整治下这些个臭嘴。
梅初雪问:“此贼盗何时惊扰的黄梨庄?”
“上月———月中。”
双生子前后两半句里的“月”字,同时发出。
短短一句话,双生子仍要拆作上下两半句来说;然前句后续之间,略无顿滞、顺畅浑然。或许唯有这样无时无刻不有意深入细节的默契联手,方能熏染出这般别无二致、不分你我、绝然相同的气息。
夕篱叹服。
梅初雪说:“自仲夏起,他便与我一直在一起。”
“噢?自仲夏起,他便与你一直在一起?”
“喔!自仲夏起,他便与你一直在一起!”
当夕篱听见岸上双生子一声比一声兴奋上扬的语音语调,他才猛然发觉,岸上这一群墨荷派子弟,并非,是来看梅初雪的。
他们早已看过了梅初雪、和他的空枝剑。
他们是来看梅初雪、和他神秘的同船人;
他们是来看梅初雪和他宝夕篱的!
夕篱攥紧了领口,有些害羞,有些快乐。
双生子看着船上二人,笑得轻佻而暧昧:
“梅初雪说的,我们不能不信。”
“那此贼盗,便不能是你了。”
“除非,你同我们一样,另有个孪生兄弟。”
“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是他,他不是你。”
继画轴之后,那一位悠闲旋甩着金色小钩耙的墨荷派子弟,又钩来了一顶蓑笠,抛落在夕篱头上。
双生子之一说:“不许摘,不许让别人看见你的脸,我们不允许江夏城里,有人比我们可爱。”
双生子之二说:“我们更不允许你这个采花大盗的污名,污了我们梅初雪这一枝冰花的声名。”
“污名!你们都说了,是污名!”夕篱嘴上不依不饶,手上却乖乖地将蓑笠按稳在头上,配合他一瀑被蓑笠压下来的乌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脸。
看完了梅初雪和他的暧昧同船人,双生子身后的墨荷子弟们,一哄而散,飞远了,各行其事去了。
双生子和金钩耙少侠跳上船来,双生子并排站在船头,他二人身长与梅初雪相当,便将他们好友这一张惹人相思成疾、本人却喜好僻静的脸,一起遮得严实。
金钩耙少侠则独自立在船尾,她钩来近处大商船晾架在舷边的一支竹篙,高声招呼道:
“康船主!拿你一顶笠和一支篙,明日还你一壶剑南烧春酒!”
深目碧眼的异国商人,抬手做了个花哨的礼,以流利的汉语回道:
“能帮上夏坞主和剑神的小忙,是我荣幸。”
夕篱越过双生子头顶,看见了层层桅帆与更远处架在水面之上的座座高楼,嗅见隐在水中的固栅铁锁,一排排放开、收起,以便小船驶入水城更深处……
夕篱的鼻窍,与眼瞳一道,惊艳开来:
临水两岸,采楼林立、看棚峦叠,楼与楼之间,又有复道与栈桥相连,楼下河汊与上千小湖交错、舟行如流,楼上复道人来人往、笑语相闻:
“夏深!夏长!”
“夏长!夏深!”
“梅初雪!梅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