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快的剑!
青菊谷竟还藏有如此剑术奇才?
楼上席间贵客、楼下无名侠士、所有粗通武学的在场观众,皆发出了与夕篱一样惊奇万分的感概。
凭借全身厚厚缠绕环覆的厚重真气,夕篱生生受下了对方电光火石般疾闪来的这避无可避的一剑。
剑气一触及对方那一身无形的真气铠甲,南宫荷风便立即收了剑。冥音湖第三笼主遗留下的这一柄一笑宝剑,颇合他意,他甚为爱惜,不忍有损。
“有本事,你追上我!”
夕篱谨记出门前师傅与郎中的嘱托:
麻烦来了,逃便是。
水岸楼船间的众人,只听得一声急促如断弦的破空嘶鸣,眨眼再望时,那长竹竿医师,居然转瞬间自囚月楼上,霍然现身于江水另一端的黄鹤楼上!
“他是谁?”梅傲天问。
“南宫荷风。”黄花夫人冷漠旁观的眼,一如既往地洞彻一切伪装、看透万般面容。
“你放过他罢。”夏时无奈道,“荷风他只想躺在他南宫的清池边,吹凉风、睡大觉。他根本不想比剑。他对于第一第二,毫无兴趣。”
南宫荷风,是墨荷坞里最有名的一只红眼蜻蜓:
在江夏城,他如风一般无处不在、无所不及,他一双看似软和无辜的笑眼,紧紧关注着城中的一切,他将犹如鬼魅,随时随地现形于你眼前———
只要你胆敢做出任何有损于江夏城的危害行为。
有人说,他是夏皇帝豢养的最忠诚的疯犬。
黄花夫人却嫌弃道:
“两只嗡嗡吵嚷的小蚊子!”
欻!欻!
他们在黄鹤楼上!
欻!欻!
他们在西边江岸上!
欻!欻!
他们在二高楼之间的江水之中!
欻!欻!
他们在囚月楼第二层楼的楼檐上!
天色已瞑,两道神出鬼没的竞逐身影,渐渐自大部分观众的视野中消失,人们但闻其腾移旋挪之声,不见其真身全影。
在场人既惊又疑:
世间竟有如此神速轻功?他二人果真是医者?
前者为何不出剑对战?后者又将何以胜出?
“好大小子,居然比我家荷风还快!”
夏时看得津津有味。在万华神功惊天出世之前,为使力量与速度达到完美平衡,往昔历代“剑圣”的体格,皆如宝子衿与梅初雪一般,精硕遒紧。
黄花夫人与南宫荷风的体格,则要更为短瘦。
唯有梅傲天,是特例。
也唯有这一尊傲岸身躯,方担得起“剑神”之名。
可这个来自花海的大小子,比梅傲天还要高壮!
要将如此沉重的一具躯体,疾速旋移起来,势必须耗费更多内力、对内功之运用势必要更为复杂。
梅傲天已是逆势而为,宝夕篱更是逆天狂妄。
夏时凭他能够直视正午阳光的强悍目力,在愈发昏瞑的暮色中,看得很清楚,那宝夕篱,远未使出全力,他每一次驻足现形、每一次顿身回看时,都极其特意地将他那一张笑脸,投向某一固定方位。
“你家小荷风,要输了。”
黄花夫人亦看得清楚。南宫荷风不仅速度不及,耐力亦远远不足,在数十次骤起骤停的疾速追击后,他内力已然告急,提足起速时明显愈发吃力。
“不急、不急。好戏,方开场哪!”
夏时与南宫荷风皆看出,那泥鳅一样滑溜的无影医师,每一次驻足顿身的地点,绝非随意停留,他早有所选择,此时此刻,他正用他鼻子细细嗅察。
南宫荷风放缓身速,不与这飞来飞去的巨身鬼物逞强争快,他要好好看一看,这一头比他笑得还快乐的大怪兽,究竟欲做何古怪。
另外,他一直在对着楼上的谁,直愣愣地傻笑?
秋可归?梅初雪?总不能,是长夏罢?
嗯,总之,笑得确实蛮乖的。
南宫荷风深知他自己,天生的情缺心残,他永远不会爱人,他至多努力不滥杀人。此番少年心事、眉目传情,他着实难以推理出正确答案。
在此南宫荷风出神遐想的片刻,夕篱几连飞跃,趁机折回黄鹤楼,冲入第三层楼的欢盛宴席之中:
“这位大富豪,腹痛否?近日食鱼脍否?”
不待对方出语答话,夕篱径直一掌拍向他沉坠坠的肥满肚皮:“莫乱动,你肚中有一泡吸血长虫!”
富豪登时被一股势不可挡、又略无攻击之意的汹涌内力,麻住全身筋脉,一动不动,方欲答话而张开的双唇,保持着喉腔通畅的姿态。
一粒药丸掷入喉中,再辅以医师精妙内功———
“呕!”
一条细细长长的苍白蠕虫,湿润黏腻,沾着酸臭的褐色残渣,颤巍巍地自红亮油腻的双唇间探出。
在席间贵客或嫌恶或惊恐地起身散开之前,不请自来的花海医师,已然闪身跃出窗外:
“在座诸君,倘若内力既浅薄、内体又虚疲,务必少食生鱼片,此物虽味美,却多寄生虫卵———了了药师追来了!我走也!”
南宫荷风入得楼来,旋即拉下了弯弯笑眼:
“贪货肥豚!你发愿要礼佛、餐素、行善的!”
此富豪在前月雪灾中,恶意囤货、哄抬物价。青菊谷向他发出警示,他当即跪倒、虔诚悔过———
以上罪状,是长夏此时正以内力秘密传音过来的。南宫荷风自然想杀人,但长夏不准。
南宫荷风阴森森吐出长夏教他的套话:
“肥豚,一竿医师治好了你的腹疾,你该如何回报?不如,就将诊费换做粮米柴布,让同住江岸的大伙们一起,开开心心过个富余年?”
南宫荷风同时以内力传音回问长夏道:
“你与那竹竿,是一伙的?”
纵他灵鼻通天,嗅得出那满肚肥油里寄生了吸血长虫,可他如何能嗅知此头肥豚过往的贪婪罪状?
长夏无奈:“我与你一直是一伙的,你不知道?”
长夏又道:“你无须把他想得太高深,他单纯就是想治病,故意挑个显眼人物,好劝人少食鱼生。”
南宫荷风莫名有些愠恼:“你很了解他?”
长夏笑:“梅初雪说的。”
“噢。”南宫荷风着实不懂了,一竿医师痴迷上先春凌艳的第一枝雪,乃人之常情。可那个眼中空漠无情的梅初雪,为何要去了解一根竹竿的心思?
南宫荷风一直以为,梅初雪与他是同样的异类。
“多、多谢二位神医。”富豪以绣帕捂住口鼻,他方才在诸多贵客面前出尽丑态、受尽侮辱,却不得不感恩接受花海医师的诊治,回报以高价诊费。
与此同时,来自神秘花海的医师,已然落在了停泊于西边江岸的某只远航船上:
“小朋友,你好呀。”
榻上病童,顿时激动地睁开了浮肿眼皮。
小童双亲皆是江湖人士,他自小听着各色江湖传奇长大,他掌中亦有握剑的茧,他临死前的心愿便是,去江夏城,亲眼看见剑神于囚月楼之上舞剑。
剑神不可哀求,但能与新鲜出世的花海第一医师,近距离接触交谈,也不枉来这江湖一遭了。
病童软在榻上,唯能奋力低喊出他自己的名字:
“你好,宝夕篱,我叫聂长柳。”
夕篱嗅见了熟悉的濒死之人特有的黏滞酸气。
夕篱看向时刻守候在病榻边的悲戚双亲:
“为何不向墨荷坞求救?”
江夏城与临邛镇一样,市上皆无乞儿;夕篱毫不怀疑,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们,一小部分受梅大师兄招拢,为剑神的梅林所庇佑;大部分聪明人,应当投靠了墨荷坞,与江中隐皇帝同享这一座欢乐城。
病童父亲双鬓微霜,他握紧剑把,直言答道:
“前九龙帮帮主,柳司江,于我夫妻有大恩。我们无力替恩人复仇,却誓不能向仇家低头求援。”
病童母亲同样佩剑。两柄剑,一柄是她儿子的剑。她颤抖着握住那一柄短剑,气息同样坚定。
“我明白了。”
夕篱嘴上说着理解,却径直伸来二指,探入精心包裹住病童的层层厚褥中,精准按住了那瘦削手腕上的濒危脉搏。
“住手!医者多事!坏我侠义!”
男人“刷啦”拔刀出鞘,却被妻子反手制住肘臂。
“呼……”
病童急促且微弱的呼息声,骤然变得舒畅平缓。
“我说了,我是花海派的,不是他们万华派的。”
夕篱一面将淳和真气导入病患体内,一面伸出左手食指,远远戳了戳抱臂等候在江心的了了药师:
“我姓宝、又不姓梅,我不是墨荷医师、也不是青菊谷药师、更不会是黄梨庄的什么外姓养子。
“我乃花海第一医师。”
男人看看儿子,又看看来自花海的宝医师,片刻犹豫后,决然挣脱了妻子的掣肘,坚定大喊道:
“我聂伟锋,与万华派,永生永世是仇家!
“我们江湖武林,与那绣花司,永远势不两立!
“天下是你皇帝的天下,江湖却是我们的江湖!
“我们绝不退让!我聂伟锋,誓死不服!”
夕篱无谓地看着不屈侠客直指在他眼前的那一寸剑光,仍然不停手诊治:
“噢,你与绣花司势不两立。”
宝医师的语调,并不高,但无须支棱起耳朵,更无须一双灵耳,水岸间众人,皆听得异常清楚:
“可我听着,怎么是你们怕死了那绣花司?
“我再说一遍,我宝夕篱,乃花海第一医师。
“诸君,可听清楚了?莫再将我宝医师指作绣花使,硬要分出个清浊两端,白白拖累了无辜性命。”
夕篱右手把住病童手腕,左掌心往上一翻:
“嗤!”
那一柄由慈爱双亲为年幼爱子特意打造的短剑,赫然自母亲腰间,凌空飞入了宝医师手中!
楼上高层筵席的某些白头贵客们,瞬间回忆起了、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侵入骨髓的致命惊恐:
当年那个比祸水更为癫狂的大魔天保,在襄阳血宴上以内力凌空吸来的,也不过是一只白瓷小勺!
而今夜这个宝医师,居然生生吸来了一柄剑!
他明明看着比天保,还要年少无知!
“诸君,最末说一遍,我,确然姓宝。
“我乃师承天保妙手神功的唯一关门弟子。”
宝医师以他堪与天保匹敌的恐怖神功,将他字字清晰的内力传音,强制注入水岸间的每一只耳朵:
“我,宝夕篱,乃花海第一医师,亦必将是江湖第一医师、天下第一医师、前所未有的第一医师。
“师傅告诉我,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故在我眼里,唯有病患,毋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