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色彩课,画室里弥漫开水粉颜料特有的、略带甜腻又有些刺鼻的味道。画板上不再是单调的黑白灰,而是开始被五彩斑斓的色块所占据。今天的课题是色彩静物写生,内容依然不复杂:几个不同颜色的水果(香蕉、橘子、葡萄),一个白瓷盘,一块蓝灰色的衬布。
路远在调色盘上挤出常用的几种颜色:柠檬黄、中黄、土黄、橘红、大红、深红、赭石、熟褐、普兰、群青、湖蓝、草绿、中绿、粉绿、白……他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自己的调色盘,就像将军在排兵布阵,每种颜色都有自己的位置。色彩比素描更复杂,不仅要考虑形体、明暗,还要处理色相、饱和度、冷暖关系,以及环境色对物体的影响,需要更全面的思考。
聂少华则显得有些手忙脚乱,颜料挤得到处都是,调色盘很快就变得一片浑浊,像打翻了的颜料桶。“操,这白色怎么跟浆糊似的,挤不动!”他抱怨着,用力摔打着那支劣质的白色颜料管,动作里透着不耐烦。
就在这片色彩斑斓和轻微的忙乱中,路远注意到了班级里另外两个比较特别的同学。
一个是坐在画室最角落、几乎快要被画架淹没的男生。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弱,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总是低着头,很少与人交流。上午素描课的时候,路远就注意到他了,他的画板总是遮得很严实,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画。他叫吴宇,点名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种明显的怯意。
此刻,吴宇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看起来很旧的颜料盒里挤出一点点颜色,然后用一支细小的画笔,极其认真地在调色盘的一角调和着。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胆怯,仿佛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扰到别人。之前,他不小心把洗笔筒碰倒了,污水洒了一地,他瞬间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被吓呆的兔子,直到旁边的同学递给他抹布,他才慌忙地蹲下去擦拭,嘴里不停地小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腼腆,几乎深入骨髓。
路远看着吴宇,心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自己过去的影子——那种在陌生环境中的拘谨和不自信。只是吴宇似乎比他更甚,腼腆到了近乎自闭的程度。路远有些好奇,这样一个性格内向甚至怯懦的男生,他的画会是什么样子的?
而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则是坐在画室相对中心位置、总是不自觉地挺直腰板的男生。他叫丁寒,据说复读了一年,是星城本地的,比大多数同学要年长一些。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是件印着看不清图案的黑色T恤,头发略长,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和审视,仿佛能看透一切。
丁寒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往往就带着一股浓浓的“艺术范儿”。他似乎对自己的审美和“艺术眼光”有着绝对的自信,对其他同学的画作和老师的点评都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上午素描课结束后,路远就听到他在和几个同学高谈阔论:“张老师还是太保守了,素描不应该仅仅是描摹对象,更重要的是表达!是情绪!你们看那个谁谁谁的画,匠气太重,没有灵魂!”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学院派”基本功的不屑,似乎只有他才掌握了艺术的真谛。
此刻画色彩,丁寒更是显得如鱼得水。他调色大胆,用笔奔放,大块的颜色毫不犹豫地铺陈在画纸上,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一些类似于“嗯,这个冷暖对比再强烈一点”、“这里的纯度要提起来”、“要用解构的眼光去看待这个苹果”之类的自言自语,仿佛在进行一场个人的行为艺术。
色彩课的指导老师姓李,是一位看起来比较年轻、扎着马尾的女老师。李老师的风格和张老师不同,更注重鼓励和引导,语气也更温和。她走到丁寒旁边时,丁寒立刻停下笔,用一种期待被伯乐发现的眼神看着李老师,脸上带着一种“快来欣赏我的杰作”的表情。
“丁寒是吧?”李老师看了看他的画,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嗯,色彩感觉不错,很大胆,有冲击力。不过,要注意整体色调的统一,现在稍微有点‘花’了,暗部的颜色可以再沉稳一些,冷暖对比稍微收一点,不要太‘火’。”
丁寒听完,眉头微蹙,似乎对老师的评价不完全认同,但还是点了点头:“嗯,谢谢李老师,我再调整一下。不过我觉得,艺术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极致的表达,不是吗?过于拘泥于技巧,反而会束缚了灵魂。”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在教育老师。
李老师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基本功是表达的基础”,又走向了其他同学。
路远在一旁听着,心里有些佩服丁寒的自信,但也觉得他似乎有些过于强调所谓的“感觉”和“表达”,而忽略了绘画本身需要遵循的一些基本规律。艺术确实需要个性,但基本功的扎实同样重要,就好比盖高楼,地基不稳,上面的建筑再花哨也容易垮塌。
聂少华显然对丁寒这种“装逼犯”不太感冒。他趁李老师走远,小声对路远吐槽:“你看那丁寒,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就是复读了一年嘛,搞得自己跟大师一样。画得跟调色盘打翻了似的,还自我感觉良好。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路远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聂少华是看不惯丁寒那股子自命不凡的劲儿。
李老师很快走到了吴宇那个角落。吴宇似乎更紧张了,头埋得更低,身体都快缩到画架后面去了,画笔都快戳到画纸上了。
“吴宇,别紧张,让我看看。”李老师的声音很温和,试图缓解他的紧张。
吴宇犹豫了一下,才把稍微挡在画板前的手臂挪开。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红晕。
路远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吴宇的画。出乎他意料的是,吴宇的色彩画得非常细腻、干净。他的用色很谨慎,小心翼翼地挤出一点点颜料,然后用一支细小的笔,一点点地调和、描绘。笔触轻柔得几乎看不见,画面整体呈现出一种安静、柔和的色调,像一层薄薄的雾。虽然在色彩的饱和度和对比上略显不足,显得有些“灰”,但那种小心翼翼的精致感,却也别有一番味道。尤其是那个白瓷盘,他用极浅的灰色和蓝色,表现出了微妙的光影变化和通透感,相当见功力。
“嗯,画得很认真,也很干净。”李老师鼓励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赏,“颜色之间的衔接处理得不错,过渡得很柔和。可以再大胆一点,亮部的颜色可以再提亮一些,暗部也可以适当加点环境色,让画面更丰富、更响亮。不要怕,画色彩就是要敢用颜色,把感觉画出来。”
吴宇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但看起来依然没什么自信,仿佛老师的鼓励并没有完全驱散他内心的怯意。
路远收回目光,心里若有所思。吴宇的腼腆和他的画风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统一——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内敛而精致,生怕出错,生怕打扰。而丁寒的自信甚至自负,也体现在了他那大开大合、追求视觉冲击力、甚至不惜牺牲严谨造型的画面上。
至于聂少华,他的色彩画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有时候灵感来了,色彩关系处理得相当漂亮,明亮而跳跃;有时候又会因为急躁或者分心,把画面画得一塌糊涂,颜料糊成一片,怎么改都显得脏兮兮的。此刻,他正一边调着颜色,一边眼神瞟向不远处的苏念思,显然心思已经不在画上了。
苏念思的色彩画,延续了她素描的风格——依然是大胆、粗犷,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的调色盘看起来比聂少华的还要“惨烈”,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但她似乎毫不在意,直接用大号的画笔蘸着浓稠的颜料往画纸上“招呼”。她笔下的水果,色彩饱和度极高,对比强烈,充满了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那个蓝灰色的衬布,被她用近乎纯粹的普兰和白色大笔触扫出来,显得格外跳跃,仿佛不是一块布,而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苏念思同学,”李老师走到她旁边,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点欣赏的意味,“你的色彩感非常好,天生对颜色敏感,用色也很勇敢。但是,还是老问题,造型,结构!你这香蕉都快赶上黄瓜了!还有,颜色不是越纯越好,要注意高级灰的运用,不然画面容易显得‘生’和‘俗’。你的画很有力量,但需要收放自如。”
“知道啦,李老师!”苏念思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拿起画笔开始修改,但那股子生猛的劲儿似乎并没有减弱多少。她似乎更享受那种大刀阔斧的感觉。
路远看着这形形色色的同学和他们的画作,感觉这个小小的A班就像是一个微缩的艺术世界。有像吴宇这样腼腆内向、默默耕耘的;有像丁寒这样自信张扬、追求个性(或故作个性)的;有像聂少华这样天赋不错但需要打磨和专注的;也有像苏念思这样充满灵气但也需要规范和引导的……而他自己,则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实践者,试图在吸收各种信息的同时,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一条既扎实又带有个人印记的路。
下午的时光,就在这五彩斑斓的颜料、老师的点评、以及各种或自信或腼腆或奔放的笔触中缓缓流淌。路远沉浸在色彩的世界里,感受着冷暖、纯灰、对比与和谐带来的微妙变化。他知道,这条艺术之路,道阻且长,而这些各具特色的同学们,将是他这段旅程中,不可或缺的参照和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