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之后日子就过得特别快,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人人都像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只有贺询这个傻小子日日爱往外跑。
今天往陶家送几十斤碳,明天又给陶姑娘送个精美的手炉。陶师傅先前在宫中受了些贺询的小恩小惠,此刻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心下虽看着这拐了自己女儿的臭小子不顺眼,嘴上倒也没说什么。
小寒那天/朝中却是起了不小的纷争。
起因是北境戍边的将军换防回营,在早朝上上奏说北边今年天年不好,柔然草原上水冷草枯,牛羊饿死冻死了许多,只怕立冬后,剽悍的柔然骑兵又会侵扰大夏的北方边境,要魏延陵早做决断。
本来往年这个时候是定要拨银子加固边防的。因着今年朝中选上来一批年轻子弟,倒是有了不同的解决之法。
为首的便是太常杨德忠的长子,现任司空属官仓曹的杨子宁。此人虽出身世家,却极度鄙弃世家那一套不尊皇命,奢靡成风的做派,踏入官场之初便立志要一扫朝堂,为君献言。传闻与整个杨氏家族都关系僵硬,是个难得的浊世清流。
杨子宁所言的解决之道便是开放互市,让柔然人和北境边民能够以己之余换己之缺。早年大夏的确开放过北境的互市,后来柔然背信,兵压北境边防,北境守兵匆忙关闭了互市,出城迎敌。之后互市的事便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今日杨子宁重提,自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以他父亲为首的那一派老臣便认为“柔然乃是背信弃义、毫无廉耻之心的蛮夷,与他们互市,岂非我泱泱华夏也成了蛮夷?”
还有御史台的御史说:“自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便是农为本,商为末。一旦开放互市,让经商蔚然成风,只怕大夏的百姓都要离开故土而往返商运之间,这是动摇国本。”
裳泽倒是觉得杨子宁的方法可行,柔然人擅养马匹和羊群,却缺乏粮食、布匹,若是开放互市,北境边民便能在冬天穿上暖和的羊毛毡子,喝上甘甜的马奶,打仗所需的战马也有了来处。
而柔然人能有粮食过冬,也不会再侵扰大夏。
魏延陵在朝上被两派人吵得开不了口,只得留下“容后再议”四字便下令退了朝。
裳泽循着往日的习惯走进未央宫的时候,桌上的白粥正好是刚刚能入口的温度,夏日里的小菜被换成了热气腾腾的烧麦,饱满的米粒鼓出了皮来,看着便色泽诱人。
裳泽夹了个烧麦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小口吹着气,魏延陵开了口,“阿泽,今日朝中所言之事,你怎么看?”
裳泽放下了筷子端坐着开口:“延陵,我以为,可以一试。但出兵北境的银子也是要备的,柔然人素来凶悍好战,兵戈之祸或大或小总要有的。”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今秋才罢了赵逸书,可是这几十年的亏空并未补上,还有官仓中那批腐坏的粮食,不把这个漏洞补上,朕寝食难安啊。”这是触及魏延陵的心病了,连自称都不自觉换成了“朕”。
“延陵,羊毛出在羊身上,既然要在北境开放互市,便可在互市上征税,若是到时行商行情可观,还可适当提高税额,这样也可遏制大夏往后行商成风。”
魏延陵点点头。还是沉吟不语,不够,北境人口稀少,最早只有常戍边塞的军士将家安在北境,后来繁衍了几代人才有了北境那个小小的城郭,也不过是个不足千人的小城,又哪里来的赋税够抵军费的开支。
裳泽说完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静静地思考了一刻钟,“延陵,今年苏州收成如何?”
魏延陵显然没想到裳泽会有此一问,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这你不是清楚么?往年湖州米往京中官仓运,用作战时储备粮,而苏州米就近调往周边缺粮的各州。今年雨水丰沛,各州粮食都充裕,苏州作为大夏粮仓自然多有余粮。”
“若是从苏州往北境运粮食,花费几何?”
“水路如今废弛,陆路上走不但耗时巨大,更是一笔大花销。”
“延陵,这便是了,从苏州直通黎城的运河从崇德帝年间废弛,至今不过六十年时间,此时中秋刚过,正是农闲的时候,即刻调集人手疏浚还赶得及在冬至前夕将苏州的粮食运抵黎城。”
魏延陵下意识地要拒绝这个提议,太险了,且不说日后的诸多问题,摆在眼目前的便有一个,“阿泽,又是先前的问题,银子从何处来?”
裳泽眼睛生出些孤注一掷来,“今年京中冯翊、扶风、京兆尹三郡都不缺粮食,不必开官仓,先将京中官仓里的那批湖州米以三成的利润卖给京中的柔然行商,换了银子来疏浚运河,待苏州米运到柔然后,再从别处买米来填补官仓。”
这其实也是拉着魏延陵在冒险。这事成了还好说,若是不成,魏延陵这个皇帝并着与他出主意的谋臣裳泽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任后人唾骂。因为实在太冒险了,自古还从没出现过京畿重地的官仓空虚的情况。
若是叫边境各族的夷狄知晓,趁这时直驱晋阳,魏延陵便只能空守国门,毫无还手之力。可是,连魏延陵也不得不承认,裳泽这个计划的确诱人,节省开销,还能赚柔然一笔钱,更重要的是确保了北境安稳。
唯独只有一点,如何确保各处边境的夷狄不会趁机攻来?大夏的西边、南边有四个夷狄部落,分别是:鲜卑、氐、羯、羌,若是让四部钻了这个空子,对整个大夏都是一场浩劫。
“延陵,只要搅浑了四部的这趟水,让他们自顾不暇,他们便无法抽身侵扰大夏了。”裳泽话一出口,魏延陵便知道他已经想好对策了,这也意味着,裳泽是铁了心希望开放北境互市,疏浚运河,运粮北上。
“阿泽,你已经有对策了?”魏延陵听到这里才觉得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延陵,听闻鲜卑这一任的大君拓跋邕是个善妒暴虐之人,又长相不虞,偏偏君后美貌至极,若是让拓跋邕知晓他的嫡长子不是王族血脉,四部这趟水便算是彻底搅浑了。”
裳泽这招可谓直切要害,拓跋邕的君后是羌族的公主,宠妃又是羯族大君的亲妹妹,若是拓跋邕的□□在这时乱起来,四部便要掀起轩然大波。
“延陵,只派人到四部散布谣言还不够,还差一把火。”
魏延陵这下看着裳泽成竹在胸的样子又有了精力与他调笑:“阿泽,你确定还要和我卖关子吗?”说罢挑眉看裳泽。
“延陵,还需要你来点这一把火。”
“要我来做恶人?”魏延陵说着又探身靠近了裳泽一步,几乎贴着裳泽的脸。
裳泽今时虽不如往日那般魏延陵一挑逗便脸红,但是被他这样突然探近,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延陵,需要你办一场国宴,邀请拓跋邕携着他的嫡长子参加,到时你只要不经意间质疑个一两句,再提前和太常寺的医官打好招呼,让他们提前备好了水,供拓跋邕滴血验亲,这事便成了。”
魏延陵还是不解,“这拓跋邕当真会冒着被天下人耻笑的风险,用我大夏朝的医官为他滴血认亲?”
“他鲜卑的巫医不晓得滴血认亲的法子,再者言之,这拓跋邕如此多疑,绝不会允许自己带着怀疑回到鲜卑,他又常年身居高位,刚愎自用,一定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贿赂太常寺的医官。”
“裳大人好高妙的手段,兵不血刃便搅得别人鸡犬不宁。”
“不过,”魏延陵话音一转便凑近裳泽的耳朵“裳大人若是愿意为朕生个孩子,无论是否与朕相像,朕都不会像拓跋邕那般起疑的。”
裳泽耳垂红得滴血,他强自忽略了这异常,挺直了腰板反唇相讥“这孩子若是陛下来生,臣定当生死不忌地为陛下出份力。”
裳泽有时真的烦透了魏延陵这副有话不会好好说的做派,明明是想告诉自己如论何时他都相信自己,非得用这般流氓样的说辞。
只有等到时过境迁的时候,裳泽才能明白,魏延陵那时流氓样是因为他初尝情滋味,但那份爱太过秾丽,唯有用最直白粗俗,不加掩饰的言语才能一无所剩地表明他炽热的心。等到有一天,魏延陵开口说出的情话都精心修饰过又不着痕迹时,那份爱早已经稀薄得几乎称不上爱了。
魏延陵听了裳泽的话还要开口,裳泽深恐他嘴里又吐出什么话来,连忙开口堵住了魏延陵的嘴,“延陵,这宫中还有一人你不得不防。”
魏延陵当然一下子就领悟了,裳泽是提醒他提防太后。
太后虽不是他的生母,但他名上终归要称呼一声“母后”,说到底裳泽一个外人,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