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绛手中略微收紧,而后头也不回,扬手将永子掷入身后的棋盘上。
下界之前留下的残局落下这一黑子,棋局完整,本已走向死局的一方因这一子的落定,局面霎时变换,黑子胜。
朝朱收回惊诧的神色,赞叹道:“这局昨日清州仙君还细细看过,说是胜负已定,怕是难以更改。这子落得当真妙极。”
宸绛摇摇头:“险胜一着罢了,许是下界一遭儿,想通了一些事情。”
随着神魂归位日久,从前作为孤魂游走时残缺的记忆逐渐恢复,一些细节也越发清晰起来。
神生漫长无尽,而人生短暂如朝露。
他想起那日在马车上所说的话,喃喃叹道:“棋局复杂多变,身在棋局之中常常会因棋局的走向所困,迷了眼睛。制胜的关键,不是棋子与棋盘本身,而是执棋之人。如今,本君已将自身从棋盘中抽离,便要做回执棋之人。”
他想到什么,忽而笑得温柔:“朝朱,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脑子是会变笨的。从前本君只会想着如何让自己这枚棋子活得更久些,多亏有人点醒本君,若能成为下棋之人,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三日后,霜域宫会迎位贵客,她呀,当真是位勇敢无畏的破局者。”
朝朱被神君这笑彻底弄晕了,他顺着这话试探道:“这位贵客,可需下臣为他打扫院落,做些准备?”
宸绛这才有些苦恼,自言自语道:“此处无趣得紧,还需想想法子布置一番,也不知天上都流行些什么妆奁发饰,此番来得急,她也没带什么东西……不过,需得谨记不可张扬,不可惊动那些老顽固……”
朝朱一边听着,一边暗暗记在心里,而后似乎意识到什么,犹豫问道:“神君这位贵客,是位年轻的……仙娥?”
宸绛回神,疑惑道:“本君方才没说么……唔,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她是从前历劫时与我有过情缘的女郎,如今功德圆满已然升仙。”
朝朱脸色瞬变,急忙跪下,道:“神君!您曾说过,修行万不可轻易碰这俗念的!更何况……更何况……天规有言,渡劫神君仙者万不能与历劫亲缘之人有什么关系,以致再起尘缘旧念的!”
宸绛这才垂眸看他,认真道:“天规从来不约束天域之人结为道侣,相守到头。若是无情之人,又如何能结为道侣。朝朱,你跟本君千年,见过那么多爱侣与怨侣,若没有与对方相守一生的情与爱,是否会相守一生,不离不弃?怨侣二字,因利益纠葛、因仇怨滋长,以致苦情难熬……”
他声音平淡沉稳,是想了不知多久的话:“无情与有情,从来不是对错的标准。而无论是情人之间的爱恋、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挂念、兄弟姊妹之间的亲昵……世间的情念万千无数,怨恨嗔痴自有律法与道德约束,而‘爱’从来就不是错的,‘情’之所以为情,也是从来不该成为约束的标准。”
朝朱怔怔看他,担忧道:“神君所违背的天规,便是这条么?神君想要更改的天规,便是这条吧。”
宸绛叹道:“没错。好在有酆都大帝在场,本君与她的处罚,倒也不算什么……待三日后,她便能与霜域宫众人见面。”
朝朱低眸想着,而后攥紧了朱色的指尖,而后笑道:“既如此,神君决定之事,朝朱不敢置喙。许是神君不知,下臣家族曾有一位长辈,两千年前有幸在天域修行,却与历劫之人相恋,回归天界受了惩处,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此后我族便也将这道天规定为祖宗家法,耳提面命。……若是这条规矩能更改,想来许多有情之人也能相守,不必因为这情而似犯了死罪一般被放弃被驱逐。”
胸腔内心脏跳动得颇急,似乎失了以往的平稳,情绪翻涌似海上浮舟。
宸绛额头脖颈的青筋暴起,他难抑得无力跪地,大口喘息着。
朝朱慌神呼唤:“神君?神君可是又犯了旧疾?!”
眼睫上的水珠低落,似乎有什么穿透耳膜,而后狠狠贯穿心脏般,宸绛低吟一声,将一片细小的碎片从神魂之中引了出来。
这碎片……
“罗盘……是他……”他喉头似乎泛着血腥,艰难念出,“……摩昇……”
眼前的碎片带他走入一处极致的黑暗里,那魔君的身影从虚空浮现,带了点点暗夜中的光。
这是何处?
“呀,终究还是被你发现了……不妨用你的脑子好好猜一猜?”那魔君周身的血雾近乎于无,肩上的血色乌鸦也不知去了何处。
周遭昏暗,神识所触的边界有限,又是极其规整的八角形状,向上延伸,空间逐渐狭窄。
“镇魔塔。”宸绛喃喃出声。
却听对方朗声笑了起来,而后收了笑声似叹似怜:“三千零六载,缘以为我与你,也能相交莫逆,谁知却落得死敌下场。吾死时,你可痛快?”
“你且将话说个明白!”
“唔……这罗盘好歹是有些用处,也不枉本君以魂魄为引,心头血滋养千年……”
宸绛凝眸思量,已然明白这只是魔君留下的影像,已无法回答他的疑问。
他感受着胸中涌动澎湃的情绪,继续听下去。
“唔,这塔怪黑的,还好本君在黑夜中待过许久,若是将你困在这儿,怕是会哭鼻子吧……白玉团子,咯咯……本君就说,便是再过千万载,我总会将你认出来……”
那魔君叹息一声,有些遗憾:“本君没被谁喜欢过……恨我的人倒是很多……许多事都无法回头了,也不知是对是错……”
他似乎是在等谁回答疑惑一般,迟迟不语。
静默中,宸绛回想起对摩昇的印象,蹙眉回道:“拥有权力不是为了肆意妄为。”
“唔?!吾可不想听你念经,小小的年纪,总是将自己绷得那般紧做什么?”
那身影抖动,盘腿坐了下来,格外放松无畏的模样。
有金属碰撞的锒铛声不止,宸绛听那魔君暴躁道:“啧,这陨铁锁链,真的很沉。天帝那老儿,惯会使这些折腾魔的阴招。”
他想了想,而后忽然狡黠偷笑道:“不过呀,他可棋差一着。喏,小神君,相逢即是缘,吾送你的礼物,可还欢喜?”
宸绛蹙眉不解,那人解释道:“以后呀,这掌控情念并能将净化操纵情绪的能力发挥到极致的,天上地下,可就只有你了。”
那魔君的身形淡的似薄烟,并指捻起一个术法,血色的幼鸟身形停留一瞬,而后散开。
他低声道:“果真是……也罢,也是好事。”
他身形逐渐消散,张口想说些什么,不等宸绛听见,便化作一片罗盘的碎片,而后飞散成沙消失在眼前。
“神君!”有焦急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宸绛倏忽睁开眼,抚上急速跳动得心脏,哑声道:“无事。”
朝朱在汤池外的阶梯扬声唤道:“神君昨日似是失魂落魄,不知为何径直拿着枚铜制碎片来了汤池这里。”
宸绛这才恍惚看向周围,诞神之地。
他衣衫湿透,乌发垂落在背后,不知为何只身踏入这汤池之中。
这汤池与人界所称的温泉,从外表看来一般无二,上方遮掩朦胧的水雾带着硫磺的味道。
他并指用了术法,并无罗盘碎片的存在……真的消失了。
汤池池边的一处低矮玉石台阶上,有玉瓶碎裂一地,许是方才被幻境所困,不小心将这仙药打碎了。
“昨日……”他问出声。
“下臣守了神君一夜,此处又是只有您和天帝才能进来的。若再听不见神君回应,怕是要去找天帝救您了!”
原是如此,不愧是摩昇魔君所设幻境,若不是这汤池中的仙药修复神识,怕是难以苏醒。
他苦笑着垂眸,试图走出汤池的禁制。
禁制的阵法闪着光,甫一踏上玉阶,便似是失去浑身气力一般跌了下去。
他查看了体内的伤势,并非伤筋动骨的程度。
如此,终究还是方才情绪激荡,触发了这阵法的防御。
他叹声道:“朝朱,本君需在此处疗伤,你且去处理殿中事务。”
“神君可需要下臣去请医者,下臣担心……”
“朝朱,此事不可传出去,以免引起猜疑。昨日之事,你也应该知道如何做。”
“……是,下臣遵命。”
不知又过了多久,水声清泠,他足尖轻点,一步步走在玉阶之上,阵法如守界仙沉睡一般,光芒黯淡,不再对出阵之人有所抵触。
他剑眉羽睫之上结了一层薄霜,腰身挺拔,步伐宛如用了再精细不过的尺子量过一般,间距与足迹均是分毫不差。
眸中的波动隐去,似是冰雪雕琢的神灵,不沾染什么旁的思绪情感。
他走向殿门所在,待远离阵法之时,嘴角淌下一丝血色,抬袖将温热的血丝擦拭干净。
他垂下发颤的指尖,无力倚坐在门后。
强压在灵魂深处的情绪似是积压许久,又遭遇了什么,便如崩塌了闸门之后的洪水飞泻而出,几乎要用毕生全部的冷静与隐忍才能克制住它的泛滥。
汤池之内,过于真实的幻象从脑海之中,只需心神波动,便一幕幕出现在汤池的水雾中。
摩昇已然消亡在三界之中,而能解释这一切的,无外乎是体内新生的磅礴神力。
三千零六载,他的寿数那人知晓的如此清晰,他所谓的礼物,显而易见。
在宸绛的三千载生命中,神力提升比起旁的神君帝君本就快了许多,而这次的提升,近乎是将另一处的修为凭空抢夺过来一般。
他并非没有疑心过,只是在昨日拔出神魂中埋着的罗盘碎片时,才似乎对这神力有了实感。
怕是与昨日放纵的情绪有关,这才将那魔君的影像映了出来。
胸腔内的脏器迅速的跳动着,似乎再也承受不了一般,竭力适应此刻的变化般,让他痛到近乎神思昏聩、生不如死。
他听着门外轻声走过的步子,轻声念道:“死敌……还是同源而生的亲友……我幼时……那位翻墙的哥哥……是么……”
他狼狈得扯了扯血污一片的缥碧衣衫,兀自低眸看向地面,有微弱的哽咽声传出,又极为克制的收在最细小的音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