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服还挺衬你的。”
江洵望懒散地靠着墙,见应拭雪换好衣服走出来,眼睛一亮。
“师父老说这金丝软缎做的袍子,穿我身上算是祸害了。”
“要换你搁他面前一站,他八成得含泪鼓掌,说终于有个不辱门风的弟子。”
他想起什么,解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还有这个,你系在腰间。”
玉质温润,光泽内敛,一看便知非凡之物。
应拭雪接过来在腰间挂好,抬头看向镜中。
赤衣如焰。袖口金线勾勒云纹,头挽银冠,高高束起。
那张本就白净锋利的面孔,被红衣一衬,带出几分摄人的艳色。
他左看右看,神情不甚自在,莫名觉得不适应。
江洵望从旁边凑过来:
“背别那么紧绷,放松些,有点松弛感。看人的时候,可以稍微扬起点下巴,有那种全天下都比不上我的傲然感。”
“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风华正茂、气场两丈、帅得惊天动地的凌云宗大弟子,江洵望!”
好了,不适应没有了。
应拭雪面无表情:
“没有傲然感,只有混不吝。”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拐着法儿夸自己。”
“有这么明显吗。”某人嘀嘀咕咕。
主意是江洵望想出来的——
“既然你出不去,那我出去不就成了!”江洵望如此说道。
为避人耳目,应拭雪扮作江洵望留在清云居,江洵望则悄悄摸下山,以凌云宗师弟的由头混入山门,再寻机将身份调转回来。
嫌弃归嫌弃,正事要紧。应拭雪将刚刚画好的画卷递给他:
“待会你下山的时候小心,这是应家的地图。虽说可能过时,但大致的路径应该还管用。 ”
江洵望随意一卷,收进袖中:“得咧。”
“还有件事要和你说,昨夜你弟约了我今天和他游园子,待会你得先顶着。”
“我的弟弟?”应拭雪眉头微动。
“在你被关进去后出生的。”江洵望向他解释了昨晚上的事。
从见到应拭雪,再到侍女的回话,再到宴会,他讲得极细节。
应拭雪一言不发地听着,眉目间压着一丝凝思。
“你以前也是跟他一样咬文嚼字的吗?”江洵望心有戚戚焉,“看你这伶牙俐齿的,不太像啊。”
应拭雪没否认:“在外人面前,自然要表现得稳重自持。”
“哦豁,听着就累。”
“这是应家的门风,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全都得按照规矩来,很多应家子弟引以为傲……”应拭雪顿了顿,最终实诚道,
“是有点累。”
江洵望手臂搭在他肩头,没忍住低声笑了几声。
“现在不用了。”他说,“自在点。”
他将窗户推开,瞥了眼天色,撑窗一跃,利落地翻了出去。
“走啦。”
应拭雪走过去,手刚搭上窗棂,江洵望的脸又猝不及防地从窗外探了进来。
两人鼻尖几乎贴上,将应拭雪吓了一跳。
“做什么,”他稳定心神,“落了东西?”
“没,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天色还早。”
“去床上睡会儿吧。”
刚说完他就走了,像一场来去自由的风。
应拭雪站在原地,看院子里的竹子摇曳着。
竹子总是长得很快。
他沉默片刻,关上了窗。
-
“砰!”
窗子骤然被人从内打开,紧接着一个人被扔了出来,重重摔在台阶下,磕在石砖上,发出闷响。
几位穿着应家服饰的少年嬉笑着跨出门槛。
为首者懒懒俯身,把人从地上抓住领子扯起来,抬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仆人被打得牙齿掉了几颗,鲜血混着唾沫顺着下巴淌下,却还撑着地面跪起,声音哆嗦含糊:
“我我下回……不敢了……”
“下回?”领头笑出声来。
旁边的人也笑:“规矩不能坏,一次纵容,日后还不翻天了。”
“我们应家可是讲究门风的,梁哥,咱们不能这么算了啊。”
说得这般严重,只不过是仆人送茶时动作慢了些。
应梁正要踹一脚,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
他们动作一顿,神情瞬间收敛,像变戏法似的收起了所有恶意。
贺执事与一名白衣少年正朝这边走来。
“少主好。”
应是雪侧头看这些旁系一眼,淡淡颔首:“嗯。”
“少主这是从哪儿来?”
“霁月林练剑。”
众人立刻堆出一幅恭维笑容:“不愧是少主!天赋这般高,又如此勤勉,日日练剑不缀。”
“这才是应家未来的榜样。”
应是雪闻言,眉宇间的冷淡稍有松动,下巴抬了抬:“作为嫡子,自当如此。”
地上那名仆人疼得蜷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发出几声低哼。声音不大,却在静默之中显得刺耳。
应是雪眉头皱了皱,不悦地看过去。
应梁立刻会意,抬脚狠狠一踹,将仆子踹翻过去,随即吩咐:“拖下去。”
“你们这几天注意点,”应是雪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家中来了客人,若被外人瞧见了,怕是贻笑大方。”
“那个凌云宗的?”
应是雪点头:“嗯,昨天贺执事带他参观的时候,撞到了不懂事的奴仆撒泼。”
贺执事脸色讪讪,只能低头,不敢多辩。
“所以这几天你们都紧着点,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少主说得是。”
应是雪又道:“把这儿收拾干净,好端端的地方被糟蹋了,待会客人还要过来。”
“是是是。”应梁几人彼此看看,互相推搡着离开了。
待人走后,院中只余两人。
贺执事斟酌再三,凑上前问:“少主为何这般上心那位江公子?”
“他是凌云宗的人,就已经够了。”
贺执事恍然大悟,能成为心腹也是有些本事的:“我记得十几年前……凌云宗的人也想收那位做弟子,还专门写了封信来。只是信刚送到,人就……”
“死了。”应是雪替他接了下去。
“我看过那封信。”应是雪道,“那封信里说他天资惊艳,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修道苗子,若能入门,将与刚门内风头正盛的江洵望并峙一席。”
“如今江洵望来了,若能与他交好,或许能借此拜入凌云宗。”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庭中,手指漫不经心地拂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
“我从未见过他,只在字纸与传言里,听别人说他风姿如何。”
应是雪想起那日,他被父亲召见。
他故意模仿那人,连名字的读音都一字不差地照搬。
这可谓是风险极大的一招,可他说完抬头,看见父亲眼中那道短暂而炽热的光,他就知道成功了。
从那以后,庶子之身摇身一变,成了应家风头无两的少主。
“这些年我做的一切,练剑、修行、说话的方式,甚至住的地方的摆设,都是在模仿他。”
贺执事听得脊背发凉:“少主……”
“我愿意。”应是雪捏住海棠花蕊,轻轻一扭。
花瓣簌簌落下。
“只要我活着,就没人会记得他是谁。”
就可以抹去他存在的痕迹,堂而皇之穿着他穿过的衣服,走他未能走完的路,把他想拥有的一切握在手里。
“你看,如今提起应家少主,大家只知道应是雪。”
他转头,看向贺执事,轻轻笑了:
“这样很好,不是吗?”
贺执事低垂着头,脑子转了又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半晌,他听见应是雪疑惑道:“按时间推算,江洵望怎么还没来?”
“属下这就去问。”贺执事连忙拱手。
这时,侍女跌跌撞撞地奔进院中,神色惊惶,声音发颤:
“少……少主不好了!”
应是雪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妙:“何事?”
“江,江!江公子,和应梁少爷他们打起来了!”
“什么?!”
-
一炷香前。
应拭雪和侍女走在院中,脚步一顿。
风拂过耳畔鬓发,带来一阵他最熟悉的血腥味。
他侧头看去。
两个小厮拖着一名遍体鳞伤的仆人,几个应家子弟懒洋洋地站在一旁,不入流的说笑声毫无顾忌地飘散。
应拭雪垂眸,神情无波。
这群旁系子弟,十几年前便是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
他还在的时候,还能勉强收敛着,现在无人约束,反倒变本加厉了。
可他如今也没了出头教训的心思。
这一身皮囊之下,是寒骨冷心。
他收回目光,正准备继续前行,忽听一声怒喝刺破空气。
“哎哟,狗奴才!还敢撞我!”
原本奄奄一息的仆人,竟在众人放松之际,咬牙挣脱了束缚,直直撞上应梁。
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说一句话。
只有必死的决心。
应梁没被伤着,倒是锦衣被蹭上卑贱的血迹,气得他脸都变了色,连忙拍打衣角,骂道:
“贱奴,你找死!”
抬脚一踹,把仆人踹得远远的,撞上院墙,又是重重一声。
“今天你就得死在这!”
应梁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手已扬起。
下一瞬,一股凌厉灵气自旁侧破空而至,将他生生震开,摔在地上。
应梁的身体恰好挨着仆人。
仆人强撑着手肘挪动了几步,嫌弃地瞥了眼身边那滩人形脏污。
一副“虽然我都快死了但也不想跟你贴一块”的表情。
“梁哥!”旁人急忙上前搀扶。
“谁?!”
应梁大骂,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树下立着一名神情清冷的红衣少年。
唇角带笑,却不见半分善意。
“你又是从哪冒出的葱?”
“这……这好像就是凌……”有人认出了他,凑近耳语。
应梁脸色青白交加,那股怒火憋在喉间,硬生生咽了回去。
“江公子好威风啊,出手不问青红皂白,莫不是凌云宗向来仗势欺人?”
应拭雪懒得理会那句挖苦,只是慢条斯理地走近几步。
步履清缓,落在众人眼中如同一股无形压迫,令空气骤然沉重。
“我从不仗势欺人,我只欺仗势欺人的人。”应拭雪看向应梁。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他语气温温,听不出什么情绪,“说谁得死在这里?”
应梁面上抽了抽,想站起来,却又实在是无力:“江公子别误会,我只是同下人玩笑几句。”
“你是主子,他是奴仆,你一句玩笑,他就得多断几根骨头。你觉得好玩吗?”应拭雪道,
“还是说,欺负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才是你们这些旁系的乐趣?”
“旁系”二字出口,像针一般扎进皮肉。
应梁终于忍不住,强硬反驳:“江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你是贵客不假,可我们应家怎么教训下人,还轮不到你……”
话音未落,应拭雪抬手一挥。
灵气如剑锋般拂过,院中一棵树应身炸裂,树干中间断成两截,轰然倒地,碎屑四散!
众人脸色骤变,齐齐噤声。
“我最讨厌的,”红衣少年淡淡道,“就是别人用‘应家’两个字在我面前教我做事。”
再过些日子,世间就没有应家了。
“你别太狂妄了,姓江的!”应梁涨红着脸,咬牙切齿,“你真当自己……”
应拭雪歪了歪头,杀意随着这声音弥漫开来:
“嗯?”
那一声“嗯”落下,竟让应梁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正当场面剑拔弩张时,远处脚步声疾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