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昆仑雪水淬过的嗓音,裹着碎冰般的讥诮。
刺骨的寒意直冲颈后,莲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不待理清心中翻滚而起的思绪,已然听到帝君的逐客令。
"退下罢。"
就差一点!
未能窥见帝君此时的神态佐证自己猜想,她着实遗憾不甘。
入职中情阁多年,她自认见识过不少帝君罕见的一面:盛怒、不屑、卑鄙……
可今日拈酸吃醋的讥诮,却是头一回儿。
是头一回吗?
衣料摩挲声渐行渐远,让她退下的人反倒先行一步离了殿,十万八千缕冰蚕织就而成的银线化为柏麟帝君袍角处的一片云海,翻滚走动间刺得莲灯眯了眯眼。
绝不是头一回,她收回视线——帝君对帝姬有意。
只是除了她,还有谁窥探到了这一事实?
帝姬是否知晓?
她倾向于知晓。
选美大赛眼下已决出胜负,柏麟帝君毫无悬念地成为魁首。
原先她想着帝姬是仗着军工苦劳、帝君愧疚才这般肆意妄为,招呼都不打就敢把君王拉到评头论足这一境地;如今一琢磨,帝君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情思,怕才是帝姬最大的底气。
只帝君因无情道法宣布当不起此等殊荣,仙界第一美男称号顺势落到了一刚飞升的小仙身上。没有人会意外帝君的抉择,同帝姬聊起此事时,帝姬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未追问,倒是接替的那小仙,引发了她几分不喜。
“他为何想见我,”黎初想当然地认为对方要讨更大的好处,“瞧不上良缘花庇佑,飞云泽的修炼机会难道也看不上?”
莲灯道:“并未,他很珍惜,但更想以此换取您引荐他进影像圈的一个机会。”
愣了好一会儿,黎初才理解莲灯何意:相当于换到现代,一个人放弃去名校进修顶尖专业,转而选择靠大佬的资源进娱乐圈发展。
“疯了么……”
莫说现代人这样选择大概率会被骂没有脑子,何况是本身就视戏子为下等人的古代。
“他很坚持,”莲灯无奈:“他说自己不是修行的料,飞升也是靠几世功德累积,恰逢仙界缺人,才有此等造化,飞云泽的福慧,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倒挺有自知之明。”黎初哂道。
“帝姬是否见一见此人?”
黎初偏话题一转:“你看上他哪了,居然能差动莲灯上神为他说话?”
“看上他,可能对帝姬的性子;看上他,对帝姬的后续计划也许有大用。”一板一眼的回答下,透出一丝莲灯摸准上峰心理的得意。
黎初沉吟不语:她的确需要一些擅长舆论造势,影像内容夹杂私货煽动情绪的“网红”或“明星”。选美比赛能拿第二,样貌当顶尖;敢直接亮明底牌剖析弱点,心理素质过关……
莲灯适时补充信息:“此人名凌承,因相貌出众,已有一些影像出演经验,演技尚可,人气高涨,不然也不会压过其他根基深厚的仙君取得名次。”
“行了,去约司命吧。”黎初浅笑道。
这是同意了!
她不禁面露喜意,然帝姬却看着她笑意转淡:“你的情感越来越丰富了。”
她无措地摸了摸脸:“您不喜欢?”
帝姬不是一直想让她感受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么?
“怎会?”黎初拉过她的手,“只是情感越丰富,被伤的几率越大,没做好你被情所伤的准备而已。”
莲灯的手触感温热,前世今生她这个名副其实的人,此时却忍不住汲取一盏黑心莲花灯散发出的暖意。
“我对男女之情无甚兴趣。”
为情所伤,叫人联想到似乎永远是痴男怨女,莲灯也不例外。
“我指的不单是这个,”黎初摇摇头,不再深入,“打点好行程,接下来一段时日,我恐怕得常驻司命殿了。”
这重视程度远超莲灯预判:“他一介小仙,哪值得帝姬——”
黎初放开她的手:“别再多问,照办便是。”
自己推荐的人,获得了帝姬远超自己的关照,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莲灯嘴角微抿,唇线不自觉绷直。
她的反应正中黎初下怀。
“这便是‘情’的厉害之处,眼下你的情绪盖过了理智。”对上莲灯不解的眼神,黎初解惑道,“你我相伴多年,你对我有着不同寻常的期待,自是不满我对旁人的好,越过了你去。”接着又扯了扯她嘴角,“对着镜子再练练表情,你现在不高兴得太明显了。”
心思全被帝姬点明,莲灯不由气馁:“懂情太难了,还是以前的我简单。”
“简单,意味着容易被人骗,被人利用。想要占据主动,你必须体验‘情’,也就是人性。你选哪条路?”
莲灯的选择不言而喻,她一脸头疼地带着差事私下悟“情”去了。
天界供职许久,别人家全是悟道,唯帝姬独树一帜地让她悟情,痛,太痛了。
柏麟帝君还是继续无情道好了,离了无情道,八成被帝姬利用个透。
如今她觉得,帝姬不仅早早知晓了帝君心思,甚至连帝君对她每一个举措的所思所想,恐怕也全在帝姬预料之内。
情绪过头,理智归位,莲灯回味过来:引荐小仙只是个送上来的幌子,具体为何于她也一字未透露,可见帝姬常驻司命殿必有要事商办,不欲任何人打扰,需在必要时刻引开无关人等……
黎初要做的,是改写自己的命簿,她需要找寻清晰的现代记忆来建网——多次下凡并早夭回天。
司命哪知普通的引荐背后藏着砸他饭碗的风险,他沉浸于南天帝姬给他推了个好苗子,容貌昳丽,对于某些疯魔的剧情也不推脱,不像其他自恃身份端着架子又想走演艺路的仙君,这不肯演那不肯演,虽说还不能完美呈现他幻想的场面,好歹凌承态度端正肯学肯拼。
“知我者凌承也!”司命踉跄着拍上凌承肩头,鎏金酒盏泼出半杯琼浆玉液,浸透了案上《十世剜心劫》话本中的一段,正是凌承方才试演的戏码——仙君正剜出第八根肋骨,为爱人改命,正是司命想拍,黎初同意拍,甚至帝君也睁只眼闭只眼默认拍,却无仙君肯出演的剧本之一。
黎初接过话本:“司命,剜出肋骨了该如何改命,用命笔撰写命簿即可吗?”
“非也非也,”司命摸出支通体泛着轮回簿气息的朱砂笔,卖关子道,“此为判世笔,笔尖分阴阳两毫……以墨批勾销原劫……金箔为纸,朱砂落笔处即生红纹……”
司命已醉得稀里糊涂,用法说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黎初越听眉头越紧,搀扶着司命的凌承注意到忙搭腔:“唉司命星君,咱只是试戏,告诉我怎么用,演出来就好了。”
黎初扫了凌承一眼,不再追问,交由凌辰发挥。
许是触及到了司命的领域,一向随便的司命,非要掰开了揉碎了讲:“这每个生灵啊,都有运劫缘三册,批命的笔都不一样,运册用流年笔勾命数走向;劫册动判世笔改生死劫;缘册使缠心笔更红线……劫册每页顶端朱批着下凡次数与死因,改命时只需用笔锋划去原字,血书……”
“帝姬,他睡着了……”司命的嘟囔渐消,见帝姬始终不出声,兀自翻着话本,凌承耐不住这死一般的寂静,提醒道。
“我知道,”黎初轻应了声,“扶司命去休息。”
待凌承将酒醉的司命安置好回来,入眼的仍是南天帝姬翻看话本的身姿。
他顿感自己沾染上了性命攸关的麻烦,南天帝姬引荐他是假,借他口打探命簿隐秘才是真!
她想干什么?改谁的命簿?
“怕了?”那声音分明裹着笑,却惊得他掌心灵力骤然失控,衣袖翻飞。
黎初视若无睹,只继续道:“过来坐。”
凌承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衣袖银线,然步履却是从容,落座时脊背笔挺如松,嘴角更是扯出三分风流笑:“今晚月色甚好,不知帝姬可否赏脸一同赏月?”
好歹换个地方和他聊,她不怕死,他怕!
“你演得不错。”黎初似没听懂他暗示,“我看过你命簿,你飞升前没有任何演绎经历,属于有天赋天生吃这碗饭的。好好演这这部剧,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说着把话本甩至他跟前,“下次来司命这演剜第十根肋骨那幕。”
凌承翻看那段剧情,果然如他所想:第十根肋骨改命更逆天,描写得更为详细,用得判世笔也是最高级别的。
“演完这幕我能直接进组拍戏吗?”
他放下话本,学黎初明话暗说,南天帝姬没给他开诚布公谈条件的机会,他已入局,再无退路。
“自然,司命满意,我也满意后,仙界,记住不只是天界,而是仙界所有影视资源都会为你打开。”
凌承被黎初描绘的“所有资源”迷了眼,短暂失了神。
黎初耐心地任由他沉浸在日后纸醉金迷的幻想中,至他眼神清明,才抛出句:“后悔吗?”
后悔用稳定的前途换取如今这条风险巨大的升迁路吗?
“怎会,”他开始完美扮演起被伯乐赏识的千里马,“帝姬这般看重我,我自是要好好努力演的。”
黎初点点头:“明日来司命殿的时辰我会着人通知你,回去好好准备。”
“您不走吗?”凌承看着纹丝不动的黎初。
“巨星靠身体出道上位,若你不想在未来顶着这样的名头,便与我保持距离。外界可以知道你的后台是我,但不能是这种关系。正好,你能趁此想想,除了剜骨试戏,还有什么能让南天帝姬刮目相看,从而如此看好你。”
黎初偏头看了下门:“离开时记得带上。”
她现在捧的网红明星不能有太多瑕疵,他们必须有足够的群众信任支持基础。
待关门声响后足足一炷香,她才动身离开。
涉及命簿,司命比她想象的难套话,话本演绎一法也是多次拜访无果后兵行险着的一步。日后司命若发现她的命簿遭改,必会想到是她的手笔。但她已顾不得太多,除非司命想被褫夺官位,否则他也只敢憋着不敢声张成为自己的帮凶。
已至深夜,黎初回到飞羽宫时万没想到还能遭受“三堂会审”。
桓深抱着她的霜牙犬先抱怨:“这狗儿粘你得很,你近儿老不在,他老吠,吵得我烦,也看不得他那样。”
“就为这事专门等我?”黎初接过怀中的狗,顺了顺毛,“吵得烦就喂点药,让他多睡儿。”
桓深:“……当然不是。”
她真该庆幸霜牙始终不会生出灵智幻化人形,不然这狗迟早弑主。
“外界都在传你最近新看上个小白脸,要捧他,是真的吗?”
“捧他是真,看上他为假,”黎初略一思索,“从你这澄清倒是个好出口,改明儿你和狐朋狗友相聚时趁机放出消息,南天帝姬独爱洛渊柏麟那样风姿的小白脸,对凌承那种妖艳昳丽的不感冒。”
桓深:“啊?”
黎初懒得再理他,转而问三堂之二莲灯:“何事。”
莲灯恭敬又怯懦地看了桓深一眼。
黎初顿时明了:“桓深,没事就回去休息。”
“有什么事我不能听的?!”
他也是奇了,莲灯这家伙对柏麟比对他恭敬多了,他也没怎么她,怎么就这么招她嫌呢!
“事关中情阁机密。”莲灯回道,“请少尊回避。”
桓深无法,气呼呼甩袖而去。
“说吧,”黎初摆摆手,她够忙了,却还要花精力拉偏架,“他俩又怎么了。”
“羲玄万岁生辰将至,即将化为人形,宴请四方宾客的请柬已分发完毕。羲玄近日与战神的交谈中,说到待他化为人形,向天帝请命,准许战神解甲归田,带战神周游四方。盖因战神曾诉不知出身,茫茫无所依,羲玄允诺他将填满战神未来的记忆——”
话未说完,旁听的三堂之三——净沅便受不了地起鸡皮疙瘩:“他是不是话本偶像剧看多了,这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找不到出身就别找了,要往前看,没有过去,那就创造未来,你当初这么说过吧,阿初?”
没有回音。
“帝姬?”莲灯也试探性地唤了声。
黎初坐在案边,侧身支着头,自净沅莲灯看去,似已入睡。
“继续,”黎初应道,“我在听。”
得了响应,净沅又是嫌弃一通,却听黎初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