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赏给李明卿的是一个精致的二进宅子,小粉玉见过孟不疆后,自己偷偷地回来,才从大门绕进前院,就吓得浑身一颤。
前院里,那早出门了的李明卿此时竟然在树下乘荫,摇着藤椅等人一般。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不是出去了吗?”小粉玉所幸施了胭脂,不然肯定面色惨白。
李明卿显然等的就是她,一蹬脚踏翻身起来,朝她走过来,“是啊,我看家里没菜了,就出去买了点菜。”
小粉玉刚装出了笑模样,要拿话应对李明卿,李明卿却已经在她身前蹲下了,伸手去拍她沾灰的裙摆,掸她污脏了的金莲绣鞋,“娘子,下次出门记得雇轿子,你这双小脚怎么禁得住走,外面地面又那么脏。”
小粉玉一动不敢动,低头看着李明卿垂下的发顶,等着他责问自己为什么出门,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只是蹲着七尺之身,一点点把她的鞋面裙摆全拍干净了。
“夫、夫君……”小粉玉贝齿咬住下唇。
李明卿站起身,贴身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又是买菜,又是掸尘,你一个大男人,哪用你干这些事,快把手擦擦……你怎么不问我出门去哪了?”小粉玉把自己的帕子掏出来给李明卿擦手,她此时已经想好了解释的说辞。
“你在金陵肯定有不少朋友,我成日不着家,你能出去逛逛解闷,我也宽心些。”
“夫君真荒唐,哪有许了人的女人自己出门瞎逛的道理?你该责我罚我。”小粉玉怯生生地抬眼看李明卿。
“我是乡下人,不懂城里的规矩,你嫁鸡随鸡,随了我吧。”李明卿笑道,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在她梳成的妇人发髻间吻了一口,“累不累?”
小粉玉是歌伎出身,她听出李明卿从前像是坏过嗓子,说话带一股哑调,只是这份沙哑在喁喁私语时格外磨人心。
“......不累,你买的菜在哪呢?我去给你做饭。”
“已经做好了,还没凉,走,吃饭去。”李明卿去拉她的手。
小粉玉眉眼颦笑都是有款式的,都是自小多少顿打教出来的,她从没有直视过男人,此时却直直抬眼看向李明卿,“夫君你莫逗我了,你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是我错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低下头,死死绞着手指。
“怎么了?”李明卿俯下身去看她的脸,“我真的做好饭了,你想成什么了?”
李明卿领小粉玉进屋子,桌上确实摆好了饭菜。
李明卿入城后就没着过家,宅子没置办仆人,要做饭也只有自己动手。
“你怎么能给我做饭呢?”小粉玉愣愣看着桌上饭菜,哭着问。
“怎么不能给你做饭?我夫人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我大手大脚的,能挨熏能挨烤,家里只有两个人,当然是我做。”李明卿把椅子拉开给小粉玉坐。
“你这人!”小粉玉像是情切又情急,指尖在他胸前狠狠一戳,离了椅子扑回他怀里,泣不成声,“我不是你夫人,我是个妓女……”
我还是个奸细,在侯府那说一句你不妥当的话,就会害掉你的性命……
李明卿抱着小粉玉坐到椅子上,被她哭得无奈又心疼,说了流水不尽的好话哄她。
“不哭了,菜真要凉了,你给夫君面子,尝一口好不好?”李明卿见她终于止住哭声,挟了一筷子菜喂到她的嘴边。
小粉玉咬进嘴里,嘴里都是泪水咸苦,她尝不出味道。
吃过饭,小粉玉一定要自己收拾碗筷,李明卿跟着她进厨房,就被她死命地推出来,说:“君子远庖厨,我一个妓女都懂得这道理!”
李明卿靠着门:“我是土匪,不是君子,你们城里的道理太多……”
“门口也不许站!”
饭后闲庭,李明卿在内院俯槛观花,观着观着就观到了小池塘前,小粉玉坐一只矮凳在池边绣花。
李明卿在背后轻轻夺过她的绣绸。
“你做什么拿人家的东西?”小粉玉扭身,柔柔地问他,眼上还带着红肿两团。
“刚用完饭就绣花,把眼睛熬坏了。”李明卿说着,给她拖过来一把藤椅,“有大椅子不坐,在那里窝着。”
“我小手小脚的,坐小凳子正好。”小粉玉说着起身,把他推到藤椅上坐,自己轻轻坐到他身上。
藤椅前后摇着,李明卿搂住她羽毛轻的身子,笑了,“夫人,连小猫小狗都憋着法变威猛,你是人,怎么偏往小里编排自己。”
“小猫小狗要靠自己活,我是女人,要靠男人的怜爱才能活。”小粉玉偎在李明卿怀里,“以后不许你叫我夫人了,我不配,我只承望着,日后你真的成家时还能记得我,许我一个妾室或是外室,我就是八辈子高香烧出来的好命了。”
“.…..我在外面流连勾栏,赌得分文不剩,现在不过是回家来一趟,给你做了一顿家常便饭,你就要烧八辈子高香求着给我做妾?”
“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到了,做女人的还求什么呢?有几个女人吃过自己夫君做的饭?”小粉玉很依恋地贴着他胸膛。
“我甚至不能让你在床上快活。”李明卿低头看她,惊讶于她的痴心傻气。
小粉玉嗔他一眼,“你当真有女人会在那事上快活吗?哪个男人上了床不是只顾自己痛快。我就爱你,不行我也爱,从没有人那样温温柔柔地抱过我一个晚上。”
“今天我可不让你们了,谢家店铺新来了好货,我要给我夫人挣一对手镯。”李明卿笑着在牌桌位坐下。
李明卿这些天一直和孟不疆混在一块,他会吃会喝能玩能笑,力压一众篾片相公,成为了篾片首席。此时孟不疆身后的椅子是空的,李明卿不来,篾片们不敢坐。
李明卿一进来就说这话,意思前些天的输都是让的,大家都笑,偷偷去看孟不疆表情。桌上坐着几个世家子弟,也都不敢这样冒犯少主。
而李明卿的高妙就在敢冒犯,他一边冒犯着,一边手不停地开始伺候人,趁着妓女码骨牌的工夫,剥出一捧的松子穰,抽出手边女人的帕子垫上,轻轻一吹皮,放到孟不疆桌前,又伸手摸了摸茶温,给他倒掉沏上新茶。
“输急了可不许走。”李明卿做完了这些平时在他身后伺候做的活计,笑吟吟回到座位,一撩万字流水的袍摆坐下来。
孟不疆从来少言,此时也冷冷的不说话,对他不耐烦的模样。然而众人了解,少主只要没喊“拖出去打”,那就是没真生气。
“李郎,这是谁给做的香袋呀?”一个妓女驾轻就熟地缠上他膝头,手指捏起他腰间的绣囊。
“我夫人做的。”见妓女的手越捏越紧,李明卿笑着把那个鸳鸯对颈的绣囊解救出来。
“夫人夫人,李公子呀,你总这么说以后要娶不到正经夫人了。”
也有公子在旁笑话道:“李老大,你如今是少主身边的红人了,拿个歌妓当正房夫人,说出来也不怕丢人?”
这人话里带几分酸刺,他是寻常世家子弟,在一览众山小的少主眼中,他和篾片区别不大。他眼红李明卿的乍然得势。
李明卿却低头专心看牌出牌,“黄二少,小弟走南闯北见惯了百姓卖女,哪处只要一遭灾,十年内必出名妓。丢人的是卖女的人家,不是我,更不是我夫人——六五。”
“你夫人被人睡烂了身子,你也不嫌丢人?”
李明卿这时才从牌上抬起眼,莞尔一笑,“黄少爷浸淫楚馆二十年,身子早被睡乌烂了,恕小弟冒犯,该嫌也是令夫人先嫌。”
黄二少被这样的打比激怒了,站起来就要反唇。
“拖出去打。”孟不疆把牌一推说道。
李明卿问孟不疆:“打谁?”
“再问就两个一起。”
明白了,手下人立马押着黄二少出门去。妓女抽空上前重新洗牌。
李明卿跟着站起身,也往外走。
“别着急,你的打等输完了再算,输多少打多少。”孟不疆在他身后说道。
李明卿笑答:“少主爷别着急,我今天肯定赢,出去见见开门红,回来就是满堂彩。”
等李明卿回来了,用帕子擦净手上黄少爷的血,一摸牌果然是好牌,连赢了六七把。
后来听门外有动静,是黄少爷家里来拖人回去。
“李少爷,你知道他外祖家吗?是江南王氏。”同桌的世家公子物伤其类,捻着牌向李明卿说道。
李明卿笑着又赢了一把,“我怕什么,我是少侯爷眼前的红人。”
同桌顶替黄少爷位置的也是个子弟,此时出言捧李明卿:“就是没有少侯爷,小李君也不用怕,你家老三的校尉还没封下来,眼下又连拔数城又要升官了。小李君现在是两头吃两头都能吃饱。”
听话听音,这是明着吹捧暗里挑拨。
“我不是脚踩两只船的人,老三如今是老侯爷的兵,我是匪,我不攀他,只指着少侯爷给我撑腰。”李明卿说道。
他这句“脚踩两只船”旁人听来还没什么,孟不疆是对赵李的关系有所猜测的人,闻此一阵恶寒。
抛开这个,赵岂石这些日确实是所向披靡,已经平定了半壁江南,等战功报上去,除他都尉的诏令会追着校尉的那道发下来,不止于他,镇南侯更会是大功,二十年里没有过的大功。
越到此时越要警惕,别被大鱼反吃了自身,孟不疆因为想着这个,现在日日和李明卿混在一起。
孟不疆心中是笃信他是个草包的,但就怕万中有一,他是在扮猪吃虎,混淆视听。
一切都要看今晚,才能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