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羽,见字如晤。
父皇让我去南姜和亲之事已成定局,父皇旨意难违,不日将启程远行。今日子时三刻,老地方相见,务必前来。
——安平”
小小的纸条上,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当"和亲"二字映入眼帘时,初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纸条几乎要捏碎在掌心。
她强自镇定,将纸条置于烛火之上。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转眼间便将这惊天的秘密化作一缕青烟。待到日暮西沉,军营操练声渐歇,初羽才借着暮色掩映,悄然寻到了卓清。
“你说的是真的?安平公主要去和亲?”卓清闻言,剑眉骤然紧蹙,“可是陛下膝下子女中,安平公主最是才略过人,为何偏偏是能力最强的安平公主。”
卓清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初羽却是想通了不少。
“我思来想去,不外乎两个缘由。”初羽压低声音,字字如刀,“其一,正因公主殿下智勇双全,陛下欲借她之力,为朝廷在南姜埋下一枚暗棋。”
卓清目光一凛,问道:“那其二是什么?”
初羽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听,方才附耳道:“这皇位,陛下怕是早有人选。所以,让公主殿下去和亲,也是想办法绝了她的念想。”
话至此处,卓清已然明了。他也听说过皇帝的事情,皇帝表面上与先皇后琴瑟和鸣,实际上心里另有其人,只是那位姑娘天生是不受拘束的,虽与皇帝相爱,但不愿被困在深宫,所以生下三皇子后,便离开了。
而皇上顺势也把三皇子交给了皇后抚养,皇后对三皇子也是视如己出。可三皇子实在是愚钝,一样的老师,三皇子完全比不上安平公主。
这也让皇帝心里有了芥蒂,他觉得是皇后没有一视同仁,皇帝肯定更愿意让心爱女子的孩子继承皇位,哪怕三皇子的资质与安平公主相差甚远。
并且,皇帝应该已经被他母亲管怕了,是再无可能让一个厉害的女人去成为一个国家的帝王。
子时的更漏声刚刚敲响,初羽和卓清便被宫人引着,穿过重重帘幕,来到安平公主的寝殿。
烛影摇红中,安平公主正执针引线,绣架上的嫁衣泛着潋滟红光。见二人入内,她指尖微顿,金针在烛火下划出一道细碎的流光。
"二位来了。"公主轻揉眉心,眼下一片青影,“父皇非要本宫亲手绣这嫁衣,只能装模作样绣两下了”她自嘲地勾起唇角,“本宫这双手,挽得了弓却执不好针。”
初羽目光掠过绣架,但见嫁衣上金凤振翅欲飞,牡丹含露绽放,皆是宫中绣娘的精湛手艺。唯有衣角处几处歪斜的针脚,像极了蹒跚学步的幼童,在这华美嫁衣上显得格外突兀。
不用说也知道那些是安平公主的手艺。可见安平公主说不擅长女红并不是谦虚。
待二人入座,安平公主执起青瓷茶盏,茶汤映着她苍白的指节。“北姜使节求亲之事,想必父皇已窥见本宫的心思.,这才急着要将我远嫁。”
卓清瞥见妆台上堆积如山的鎏金首饰,蹙眉道:“殿下既不愿和亲,为何这些嫁妆却准备的如此齐全?”话音未落,一支累丝金凤簪突然从妆奁滑落,在地上敲出清越的声响。
安平公主俯身拾起那支流光溢彩的金凤簪,指尖轻抚过簪身上细密的累丝纹路,苦笑道:“父皇赏赐之物,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又岂敢将这些御赐之物丢出去。”
“正是这个理儿!”初羽眼疾手快地捞起一枚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对着烛光细细端详,只见那镯子在她掌心泛着莹润的光泽,宛如一泓春水。“这般上好的翡翠,就算不戴在身上,拿去典当也能换座宅院呢!”
卓清闻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安平公主被初羽这副财迷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执起绣帕掩住唇角,却掩不住眼中流转的笑意。待笑够了,她轻抬皓腕道:“既然你这般喜欢,这镯子便赠予你了。”
初羽闻言一惊,连忙将镯子放回锦盒中,动作之快仿佛那翡翠烫手一般。
“殿下厚爱,只是我整日里刀光剑影的,这般金贵的东西戴在我手上,怕是要糟蹋了。”她挠了挠头,又补充道:“况且我如今也不缺银钱使,还是殿下留着吧,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安平公主见状也不勉强,敛了笑意,眸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剑。
她压低声音道:“待我启程那日,会命麾下将士趁乱攻入皇城。”纤纤玉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届时,便由不得父皇不将玉玺拱手相让了。”
安平公主话音方落,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黑影,卓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挡在公主身前。初羽已拔剑出鞘,剑锋在烛火下泛着森冷寒光。
“不必紧张。”安平公主抬手示意,“是本宫的影卫。”
只见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跪在殿中,双手呈上一封密信。公主展开细看,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果然不出所料,三皇子今夜秘密会见了北姜使臣,看来我和亲这件事情,他没少在背后出力。”
安平公主轻笑着将密信置于烛火上,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本宫这位好弟弟,怕是已经等不及要送我这个皇姐上路了。”
她转身走向窗前,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三日后便是吉日,届时送亲队伍行至朱雀大街时就可以出手了。”
初羽突然单膝跪地,她仰起的面容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辉,“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安平公主连忙俯身相扶,云袖翻飞间带起一阵暗香。“何须如此?我们是朋友啊!”
她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初羽扶起,“禁军之中早有布置,只待二位相助,便可成其大事。”月光在她眼中流转,映出一片决然之色。
卓清广袖一振,躬身行礼时腰间玉佩叮咚作响,“我们定当竭尽全力,助殿下成就大业。”
安平公主转过身来,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辉。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声音轻却有力:“那就让这场婚事,变成改天换日的开端吧。”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公主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轻声道:“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初羽与卓清并肩而行,踏上了归途。
初羽侧首望向卓清,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我始终不解,为何你对安平公主如此恭敬?就连对先帝也是如此。”
卓清闻言,目光投向远方渐明的天际,声音低沉而清晰:“人皇乃人间至尊,其位格本与天帝、魔君并驾齐驱。只是这千年来,天界之势渐盛,人间帝王的光辉才略显黯淡。”
"所以你敬重的是人皇这个身份本身?"初羽追问道,晨风拂过她的发梢。
卓清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正是。但后来都变了。”
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一个屠戮忠良、残害百姓的暴君,一个鄙弃人间、痴迷仙道的昏君,如何配得上人皇之尊?他将仙凡划为云泥,却忘了自己本就是凡尘中人。”
初羽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初升的朝阳:“可这天地间的等级秩序,本就是真实存在的啊。”
卓清身形一顿,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然后说道:“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
他的目光穿过晨雾,仿佛看到了三界间那道无形的界限。
那是用力量与权柄构筑的藩篱,亘古以来便横亘在众生之间。
公主和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天未破晓,官差便持鞭驱赶着人群,将朱雀大街清出一条通路。小贩们缩在官兵划定的白线后,搓着手呵气,晨霜凝在草鞋上,泛着冷光。
“听说今日安平公主要远嫁北姜。”卖炊饼的老者低声念叨,炉火映着他皱纹里的阴影,“才多大年纪,就要去那苦寒之地,而且公主给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作孽啊,”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皇城方向,猩红锦毯如一道血痕,自宫门铺展至长街尽头。金鼓骤响,惊飞檐下栖雀,羽林军踏着整齐的步伐开道,枪尖上系着为了挡煞的红绸在风中翻卷,可那绸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谁在无声地哭。
公主的鸾驾缓缓而来。
八匹雪白骏马拉着描金缀玉的华轿,轿顶金凤在晨光中刺目得让人不敢直视。有人踮脚张望,只瞥见轿帘缝隙间垂落的一角茜红衣袖,上面金线绣的缠枝纹在风中轻颤,宛如挣扎的蝶。
“跪——”
官吏的鞭子抽在青石上,炸开一声脆响。人群慌忙伏地,额头抵上冰冷的石板时,隐约听见轿中传来环佩轻撞的声响,清泠如檐角将化未化的冰凌。
去年上元节,曾有人在灯市远远望见公主执一盏玉兔灯走过,银红斗篷拂过之处,连积雪都映出浅浅的暖色。如今那抹亮色却被困在这金玉堆砌的牢笼里,送往陌生的荒原。
送亲队伍末尾,北姜骑兵的铁蹄踏碎街边薄冰。一个戴狼皮帽的武士故意纵马,踢翻了酒肆门前的陶瓮,浊酒混着碎片溅了满地。走在轿旁的白袍将军猛地勒马,剑穗上的红缨无风自动,却终究只是沉默地转回了头。
“作孽啊......”卖花的老妪用袖子按了按眼角,“把有治国之才的工作送去那种地方,还不如......”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人拽了拽衣角。
安平公主在轿中听着外面或是羡慕或是惋惜或是好奇的议论声,表情并没有丝毫松动,她手中紧握着一串珍珠手串。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的时候,皇城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