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谢玉陵寝居。
素白色的宣纸被人以丹砂墨勾画上一朵红莲,笔触精细华美只是仍能看出画法稍有省略,并非写实倒像是某种图腾。
连泯深思数日始终不曾思量出这个印记怎么会出现在谢家秘阁。
她怎么会与谢家有交集?
或者她不是与谢家有交集单是那册书卷经过她手?
偏偏他一个字也读不懂根本弄不清记载为何。
而且那个印记必定是她有意留下的,为什么?虽然旁人无法看出可这类有风险的行为也总该有些个由头吧。
为了找到这卷书吗?
因为连泯知晓这印记其实源自她族中的一类法术,其中一种便有追踪死物之效。
目光在似血的红莲上停驻恍有雨水落下,浸染纸张化开的墨像血痕蔓延不知不觉间已模糊了视线。
连泯惊醒过来将纸张反手揉作一团并彻底焚毁。
差点忘了,她现在还活着……
自知不好再沉溺其中连泯起身开始在房中晃悠。
刚转醒那几日对谢玉陵的寝居怀有几分芥蒂也丝毫没有探寻的想法,后来逐渐熟悉又忙于打探信息直到现在才得出空来。
一鼎白瓷香炉升起缕缕薄烟,白檀香气淡雅且别有独有韵味。
谢家人有熏香的习惯,谢玉陵的房间虽亦同置但他周身却几乎不会沾染这药香,仿佛风过无痕,俗事不惹身。
这或许也是连泯相较于其他人而言更愿意接近他的原因之一吧。
想着他默默上前将香灭了。
现在倒是该想想,怎么样留在谢家,无论以什么身份。
他已苏醒数日,谢玉陵……
……
现时谢、墨、苏、书四大家族分据四方共辅皇家。
书氏地界以山峦奇险闻名,府邸建于山巅常有薄云浅日渲染享一派出世化仙之态。
不过这般府地对灵力稀微的人十分不友好。因为自府门至山下麓林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没有便于行路的法术单靠肉身只怕迈到死也到不了头。
好在谢玉陵如今虽顶了连泯的身体灵力尽失,但修行多年不至于手足无措。
若能弄到些符纸就好说,再是灵力单薄最不济使些血咒都能保他安然出府。
虽然他在这间小屋里找了许久都是一无所获。
不应该啊……书家何等钟鸣鼎食的修仙世家,哪怕是奴也不该过成这样。
谢玉陵伏下身摸索过地砖的细缝,先沾到满指的灰。
他倒不变扭,反而轻轻扫净腾了片地单膝跪下。
光线本就阴沉,背光之下更甚只能凭借触感一点一点地检查,抚过满地尘土。
终于在房间一隅寻到一处的灰格外厚重。砖块间严丝合缝唯有轻扣细听才能觉出些许异样。
谢玉陵下意识沿边寻找关窍,又忽地顿神停下动作。
他想到:这样细致藏起的,真的会只是一张符纸之类的东西吗?
如果不是,自己拿了又有何用?
须臾徘徊后,谢玉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片的灰扫薄了些。
算了,他自我宽慰道,不过是一万级玉阶,走也走得……
仙家正门必有阵法结界唯有另辟蹊径。
儿时在谢家谢玉陵也并非没有做过翻墙“出逃”的事,左右踌躇他还是来到了书府边界的围墙。
正当他因为久不做此事而感到些许迷茫时,眼前忽然毫无征兆地浮起缕缕蓝光。
谢玉陵后撤半步蓝光却反而愈升愈浓绘做一个法阵。
传送符?
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包裹失了意识。
………
又一次,连泯倚躺在满树繁枝间拽下一朵花苞却没有马上丢弃而是缓缓睁开眼眸,指腹使力揉碎收拢的瓣。
风过飘飘,洁白的花瓣覆上春晖化似明净的雪乘势而下。
连泯的视线穿过簇拥层叠的枝丫追随它静静落下。
直到它停却,没有化为泥上一片雪而是伏作肩头一抹春。
连泯这才对上那双眼睛。
他扬眉笑道:“谢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翻身跳下,安然站定在来人面前。
谢玉陵抬眼看他。
连泯启唇轻笑惹得谢玉陵蹙眉道:“你做了什么?”
:“谢公子不是要来见我吗?为你省些功夫难道不好?”
灵魂对躯体有感应,哪怕连泯如今灵魂在谢玉陵体内,只要相距不远他就能觉察到“自己”的行迹。
于是索性施了个传送的法术帮了一把。
谢玉陵的神情分毫没有缓和:“你明知我所问不是这个。”
连泯心上一顿反应谢玉陵大抵是将重生还魂一事归到他头上了。
笑意愈甚道:“谢公子不必忧心,你取了我一命我不过借你的身子玩玩罢了。当然了,你若不喜欢我的身体我也可以为你另寻一具,杀身碎魂的事于我还是轻松的。”
谢玉陵的表情瞬间有了欲崩之势急不可耐地迈近一步攥紧连泯的衣襟:“你为何要这样执迷不悟?天下黎民岂是你的玩物?世人恩许岂是让你做出这等不忠、不仁、不慧、不知恩之事?!”
连泯微眯起眸,笑道:“不忠、不仁、不慧、不知恩?那我倒想听谢公子说说,我叛在何处?恶在何处?愚在何处?忘恩负义又在何处?”
谢玉陵的呼吸颤了颤一时无言,连泯也不急就那样带着笑、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过去,谢玉陵才沉沉放下一口气,闷声道:“君王信你,命你平定内乱你却与乱者勾结,是为不忠;百姓敬你,尊你为上将你却因一己私欲修习邪术残害黎民,是为不仁;正道安定,大可保你此生无忧,你却铤而走险、舍本逐末让自己落得个十恶不赦、满盘皆输的下场,是为不慧;不知恩……”
谢玉陵滞涩的话语哽在喉中没了下言。
连泯适时握住谢玉陵攥着自己衣襟的手道:“谢氏长公子谢玉陵视我为知己为我引荐拜禄、倾囊相助我却伤其亲友、毁其故土,是为不知恩。”
谢玉陵的眸光轻颤默默偏开视线。
连泯玩味的神情一瞬间淡下来,他认为自己说对了也知道这是谢玉陵的软肋和伤口又道:“那若是我告诉谢公子我不忠是因为君王本不义、不仁是因为黎民本不善、不慧是因为正道本不良。”他逼近几步:“你可信我?”
对方敛神不语。
这在连泯看来就是回答——不信。
其实这是正确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通鬼扯的话。但只要能让谢玉陵愤恼从而离开谢家,让他再顶着谢玉陵的身份一段时日扯就扯吧。
可风声还是停歇了。
正当他准备松开手时,措不及防地谢玉陵突然开口:“那不知恩呢?”他直视连泯的眼睛:“你对我,又是因为什么?”
连泯显然被打懵了。
他之所以方才隐去不知恩就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摸不准对谢玉陵到底是何种看法。
若真要说出一二,重活一世,连泯现在觉得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也必将走向刀剑相向、穷途末路的地步。
因为谢玉陵的身份与个性亦决定他不光不会待连泯于不顾也同样不会放任连泯的所作所为。
他站在世道一边而世道中并没有连泯。
前世如此,重来千次万次都如是。
于是他接上话语,满不在乎道:“谢公子自是与众不同的,前世你待我真心至此我当然不胜感激。”
谢玉陵再次垂下眼眸不知是否相信。
连泯也视若无睹道:“但可惜我与谢公子从相识起便是我的虚情伪意,即使我不做出你控诉的种种不忠、不仁、不义之事我们之间也毫无真情可谈。”
说完,他微微垂眸想要看一看谢玉陵的神情。
仙家中无一人知晓连泯父母身份,只传是婢女之子,但那容貌却凭生一股矜贵之气,尽管现今年岁尚轻仍可见眉目如春、烟波映红明媚温熙的模样。
但连泯此时看来这张脸竟是暖阳相衬、春景相依都照不出半分生意。
谢玉陵不看他眼神可也没有落点。让连泯下意识联想到几日前在谢家暗阁遇见的覆上尘阴的书卷。
连泯深感疑惑:
前世他所做之事一一败露,谢玉陵孤身而来质问他时,他无论闻何都尽数认下时谢玉陵都没有显露出这番情态。
只是怨恨、愤怒、不解、哀痛、失望……现在要形容好像只有…心灰意冷。
为什么?连泯一直以为谢玉陵对他早已恨无可恨、怨无可怨对自己的真心早就化成冷灰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
前世那些罪哪一个不比这句轻飘飘的‘虚情伪意’恶劣?
他想出声又觉无言以对、无话可说故无奈弃辞。
谢玉陵拽着连泯衣襟的手卸力地放下,初春的小院静谧可总不免少了几分喧闹,淡然到令人无力。
梨花簌簌而落,擦过二人的脸颊,微凉。
连泯凝视谢玉陵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分明是前所未有的静默连泯却如同心上一根紧绷的弦陡然断裂样惊悚。
不知过去多久反倒是谢玉陵先一步有了动作,一语不发地抬眼视线在连泯身上停留一刹那后平静却果断地转身远去。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抓住。
他回头注视连泯的眼神仿佛无声的质问。
连泯也愣了,他同样不知自己所做为何可依然脱口道:“谢玉陵,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其实很无厘头谢玉陵闻后眼神却有了分毫的变动不过语气仍是冷淡的:“连公子修为无边死了的魂都能重新抓回来我自知不敌,缘行至此我便也不再强求,依你所愿从此殊途两道再无纠葛。”
说罢猛得挣开手腕的束缚快步而行。
但依旧没有如意,连泯忽道:“你想寻死?”
谢玉陵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
他想扯出一抹苦笑嘴角却不住地下撇只好放弃自语道:“若不然你难道还想将我引向你的旧路做出桩桩件件大逆不道、欺师灭友之事吗?”
说得极轻极缓根本不想让另一人听闻。
可谢玉陵未曾想到自己又一次被制住并且被连泯强行掰过身去。
他清楚自己应该立即离开,不幸的是恰在这时一股后知后觉、铺天盖地的疲倦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令他踏不出一步。
他听见连泯道:“你说对了谢玉陵,我就是要你以我的身份、走我的命格、步我的旧路,我就是要你相信我所说的才是对的。”
大抵是发生的一切已经消磨尽了谢玉陵的精力,他真的很累了。
累到不想怒、不想怨、不想反驳只道:“是对是错、是正是邪、是黑是白现在都与我无关但是是生是死是由我定的。”
连泯的视线凝滞了,扶住谢玉陵肩膀的手渐渐使力嗤笑道:“谢玉陵,你以为你死了我们之间就会一笔勾销就能有个了结吗?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们没有结束你也别想轻易结束。”
:“如果我的灵魂消散这一切就能结束。”谢玉陵脱口道。
魂飞魄散代表着消弭,绝无一丝回转可能是一种极端又干脆的死亡。
以谢玉陵如今所寄的连泯的身体还远没有这样的力量,可连泯没有意识到。
他单是认为如果谢玉陵的灵魂消散,他可能也就再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了,暂时留在谢家是不得已为之,怎能断绝后路?
他冷声道:“你别忘了,如今我顶着你的身份,你就不怕我让谢家自此声名狼藉被世人讨伐?”
:“我的家人不会让你如愿?”
:“谁能拦我?”连泯沉下目光:“当初即使是你都没能拦住我,我……”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谢玉陵笑了,轻且浅的笑一晃而过令人辨不清藏了多少真情或假意。
他在连泯探究的眼神里看来道:“你既已说我对你的作为无能为力那我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
连泯瞧见他向自己靠近几分,面无表情道:“难道我活着你就愿意善待我的亲人?守护天下黎民?维护谢氏清誉?用我的身份安分守己的活下去?”
第一次,他没有得到回答。
谢玉陵后撤几步平静道:“你做不到,对吗?”
:“…如果,我能做到呢?”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