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他站在破败的门槛外,背对着庙里的一切,望着远处荒山萧瑟的秋景。枯黄的草浪在风中起伏,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过了许久,久到庙里那艰难的喘息声似乎都微弱得快要听不见。
李沉燕才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解开了自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皮质水囊。这水囊做工精良,与他一身行头相配。他拔开塞子,没有喝,只是将里面清澈甘冽的清水,一股脑地倒掉大半在庙门外的泥地上。清水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
然后,他沉默地转身,重新走回那令人窒息的角落。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蹲下身,依旧与那双浑浊的眼睛平视,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避开了那令人不适的直视。他动作有些粗鲁地,将水囊的细口塞进陈锈笙干裂起皮、沾着血沫的嘴唇里。
“喝。”
水囊冰冷的锡口抵在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陈锈笙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凝滞了片刻,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覆盖。
他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嘴。
甘冽的清水涌入,冲刷着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和劣酒混合的腐朽味道。他本能地吞咽,喉咙发出饥渴的咕咚声,却又因过于急促被呛住,猛地弓起腰剧烈咳嗽起来。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脏污的曲线蜿蜒流下,冲开几道苍白的痕迹,更显狼狈。
李沉燕的手僵持着,水囊依旧抵在陈锈笙唇边。他看着那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看着那刺目的血水,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再次顶撞着他的胸口。他猛地将水囊拿开,仿佛被那景象烫到。
“废物!”他又低斥了一声,声音里的怒火却显得有些空洞,更像是在驱散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窒闷。他烦躁地拧紧水囊塞子,随手丢在旁边的烂草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破庙里只剩下陈锈笙艰难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拉扯着破败的风箱。
李沉燕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那只垂在稻草上、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刚才被他粗暴攥过的地方,一圈刺目的青紫色瘀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来,在松弛灰败的皮肤上格外狰狞。那手腕极其细微地颤抖着,连带着几根手指也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像垂死蜘蛛无力的抽搐。
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感愈发强烈,几乎要炸开。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靴底碾过枯草和碎瓦砾,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踏在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上。
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破烂,扫过陈锈笙身上几乎与泥垢长在一起的褴褛布袍,最终定格在他那只沾满污垢、指甲断裂的手上。那手背上似乎有几道翻卷的旧伤,边缘红肿,正渗出可疑的脓黄液体,混在污黑里,触目惊心。
“啧。”李沉燕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咂舌声。他烦躁地一把扯下自己腰带上系着的另一只小皮囊——里面装着他行走江湖时备下的粗盐和止血的金疮药粉。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意味。
他重新蹲下,这次离得更近了些,那股混合着脓血、污垢和劣酒的浓烈气味几乎将他淹没。他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从皮囊里抓出一小撮粗糙的盐粒,看也不看,直接按在陈锈笙手背上那几道最显眼的溃烂伤口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嚎骤然撕裂了庙里的死寂。那不是刚才被攥手腕时的闷哼,而是濒死野兽被烙铁烫上时才有的凄厉嘶鸣!
陈锈笙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猛地弹了起来!那张污秽的脸瞬间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球因剧痛而暴突,布满骇人的血丝,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剧烈地挣扎扭动,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破烂的衣袍在稻草堆上疯狂摩擦。
李沉燕也被这剧烈的反应惊得手臂一震,差点按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嚎像冰锥刺入他的耳膜,让他心脏猛地一缩。他看到陈锈笙那只枯爪般的手猛地抬起,痉挛着想要抓挠伤口,指甲在溃烂的皮肉边缘留下道道血痕。
“别动!”李沉燕低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用空着的左手猛地攥住了陈锈笙那只乱抓的手腕!这一次,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避开了那圈新添的青紫。但陈锈笙的挣扎并未停止,他浑身都在剧痛中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哀鸣,那双暴突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里面翻涌着纯粹的、濒死的痛苦和一种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眼前这张年轻的脸生吞活剥。
那恨意,像淬毒的针,刺得李沉燕手指一颤。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右手依旧死死按着那撮粗盐,在溃烂翻卷的皮肉上用力碾磨!盐粒摩擦着伤口,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声响,脓血混着组织液被粗暴地挤压出来,冲淡了盐粒,也带走了伤口边缘更多的腐肉。陈锈笙的挣扎在他强硬的压制下变成了绝望的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声破碎的、拉风箱般的抽气,身体像绷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李沉燕的手心被陈锈笙腕骨硌得生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皮肤下脉搏狂乱的跳动,微弱却异常急促,如同濒死的鼓点。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这酷刑般的清理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仿佛无比漫长。当手底下伤口的脓血被盐粒和粗暴的摩擦清理掉大半,露出底下相对新鲜的、带着血丝的嫩肉时,陈锈笙的挣扎终于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无意识的痉挛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他瘫软在草堆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嘶声,眼睛半睁半闭,涣散无神地望着庙顶漏风的破洞,整个人仿佛刚从滚水里捞出来,湿透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李沉燕这才缓缓松开了压制他的双手。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指尖沾满了粘稠的脓血和污垢,带着刺鼻的腥气。他看也没看,从皮囊里倒出金疮药粉——那带着淡淡续断草苦涩气味的粉末,厚厚地、几乎带着一种报复性的狠劲,撒在那片被他清理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新鲜创面,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陈锈笙的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即彻底瘫软下去,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李沉燕扯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一角布料,胡乱地裹住那只涂满药粉的手。动作依旧粗鲁,但缠绕打结时,手指却无意识地放轻了些许,避开了最严重的溃烂处。
做完这一切,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庙墙。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血和脓液的双手,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呕出来。
他抬起袖子,用力擦拭着双手,布料摩擦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深入纹理的污秽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他烦躁地将袖子甩开,手臂颓然地垂落在身侧。
破庙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两个男人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交织。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难堪的沉默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淤泥,沉甸甸地淤积在空气里,堵住每一个毛孔。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墙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庙顶漏进来的那一小块灰蒙蒙的天光。胸口的衣襟上,那几道被陈锈笙抓出的褶皱污痕,像几道丑陋的疤。他腰间的剑,安静地悬在那里,墨玉剑柄温润依旧,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定感。十年苦修,十年追逐,十年刻骨铭心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破庙里的腐朽、血腥、脓臭,还有那个废人濒死的痛苦哀嚎,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像一头迷路的狼,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撕咬了一番,却只尝到了满嘴的苦涩和茫然。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了过来,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药味……” 陈锈笙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钻入李沉燕混乱的脑海,“……你身上的……药味……”
他费力地侧了侧头,那双刚刚承受了剧痛、几乎失去焦距的浑浊眼睛,竟再次艰难地转向李沉燕的方向,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钉在他身上。
“……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