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祁第一次见到长孙哲是在那场她与景王定下亲事的宫宴上。
她先前对长孙哲有所耳闻,他是陛下那个已亡的宠妃的孩子,母族也大多在一场战争中丧命,孤苦无依,被送去姨母家看管的几年间受到了不少欺凌,近来才被接到宫中,陛下特赐了昭王的名号和些许封地以作安慰。
因而这场宫宴上每当薛祁望向长孙哲,眼中总是带着同情与怜悯。
薛祁是薛家众多子女中的一个,也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她也曾被人在深夜里关到柴房,频频夺取心爱之物。
但近来她在府中的待遇变好了,因着她将要嫁给如今陛下唯一的儿子——景王。
这门亲事原本落不到她的头上,若不是她的姐姐突发了急病,若不是这位昭王被重新召回了宫中。
她并不喜欢景王,哪怕她与他也没见过几面,算上今日宫宴也不过堪堪凑够五面而已,她的父亲平日里并不带她进宫赴宴,也鲜少在京中宴席上露面,京中熟悉的薛家女儿是她的姐姐薛宜,并不是她。
她知道哪怕最后真的是景王继位,她也不会成为皇后,她的父亲一早便打算好了一切,等姐姐病好,且确定了昭王没有威胁,薛宜也会被嫁入景王府中。
她理解父亲为何这样考量,薛宜比她更有可能为家族做出贡献来。
幼时,兄长犯错罚跪祠堂,薛宜是给兄长送吃食的那个,还有一次兄长与别家公子比赛投壶,兄长趁人不在往自己的投壶里多放了一只箭,被她看见后,当着兄长的面,她就将那支偷放的箭拿了出去扔到了很远的地方,兄长为此记恨了她好久。
对过往的回忆因侍者洒到自己衣裙上的酒水而停止,她离席去处理衣衫上的酒渍,不想在换好衣衫之后,见到了长孙。,他看起来神智不清,一手扶在廊间的柱子上,身子摇摇欲坠。
“昭王殿下?”她出声询问道,“可要我帮殿下寻人来?”
“不必……”昭王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宫中没人愿意理我,你可否将我扶到这间屋子中暂歇?睡一觉起来,兴许就好了。”
薛祁本是犹豫的,可此处毕竟还在宫闱之中,眼前的人看上去比自己虚弱不少。
薛祁将长孙哲扶进了那间屋子之中,那人坐在床塌之上,额头带着虚汗,用极微弱的声音请求薛祁为他倒杯水喝。
薛祁不该再待在这里,她离开席面已有一阵时间,在与景王订婚的前夕若被人发现同另一位皇子共处一室,实在不是个能说清的事。
但或许是心中那点反叛作祟,薛祁应他的话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面前。
“多谢薛姑娘。”长孙哲说着拿出了一个香囊递到了薛祁面前,“薛姑娘可否将此物交给兄长?”
那是个胭粉色的香囊,上面还绣着花草,不像是眼前人应有之物。
“这是何物?”
“兄长给我下药,要将我送给那宫中没有对食的太监,我总不能一点回应也没有罢。薛姑娘若是不信,尽管去前面的屋子看,看那里是否有人在等我。”
“这香囊有何作用?”
“不过是能让人泻肚子的香粉罢了。”长孙哲说着眉头轻蹙苦笑了几声,“薛姑娘放心,我不会害姑娘你的。”
薛祁接过了香囊,回到了正厅,在宴席结束之后将景王叫到了别处,将那只香囊送给了他。
她知道长孙。说的是真话,她从前面那间屋子的方向而来,那间屋子里点着烛火,将人影映在了窗纸之上,的确是个黄门的打扮。
再见到景王,是在喜宴之上,他穿着喜服笑得和煦,一如他这个人一般。
婚后他待她很温柔,几乎没有薛祁想做却做不了的事,这与她先前在薛家的待遇天差地别。
她从未向长孙拓提起自己先前在薛家的过往,因为她知晓,就算让他知晓得到的也只会是安慰,她不是非要让薛家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付出什么代价,只是他这样的性子不会在薛家人面前为她出头,哪怕在归家省亲时,她又被那些人围在了角落,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她知道那时长孙拓只与她有一墙之隔,日光残酷,让她看到了他的影子。
直到那些人走了,那影子也未在自己面前现身,而是默默走远。
温柔过头便是懦弱。
长孙拓不仅对待她的事情是这般,面对家中的下人他也依旧是这副模样。
那些下人背地里出言不逊,被薛祁逮了个正着,她便趁此机会将家中那些常说闲言碎语的下人打发了走。
当着众人面立规矩时,她不小心瞟到坐在一旁的长孙拓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爱意,还不少。
薛祁知道看自己心悦之人时的眼神是何模样,她家中的另一位姐姐看心悦之人时便是这样的眼神。
人走了不少,王府变空了许多,差事无人来做,便要重新寻人进府做差事。
薛祁就是在这之后认识了润夏。
润夏做事妥帖,机敏,在帮她解决了一次棘手的问题之后便来到了她身边服侍,先前薛祁从薛府带来的人,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监视,她原先在薛府时并没有随身的侍女。
润夏说话有趣,见识也比她想象中的广不少,长孙拓寡言,她每日在王府中便与润夏说话解闷。
直到一日,她与润夏同坐在一张桌案前饮茶叙话时,润夏忽地说道:“王妃曾同我说过那日在宫中遇见昭王之事,那王妃可想再见昭王殿下一面?”
薛祁听后愣住了,她下意识地重新打量着眼前人。
是啊,润夏钻营上进,脑筋活,怎会与她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做朋友。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失去这个如今唯一一个能同自己在王府说话的人。
薛祁去见了长孙哲,在一处偏僻的园子里。
长孙哲如今的模样和薛祁那日在宫中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长孙哲如今也自立王府,面色红润,身姿挺拔,在那日明媚的阳光之下,她看清了他的脸庞,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是她先前在闺中时肖想的如意郎君的长相。
长孙哲张口说是要答谢那日在宫中递水之恩,却在离去时同她约定了下次相见的时间。
薛祁知晓自己不该再来到这个园子同长孙哲见面,可那日同他说过的话似是有瘾一般日日在她的脑中回响。
她还是去赴了约,紧接着第三次、第四次……她与长孙哲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她同他说起过自己在薛家时的过往,之后竟在一场宴席上亲眼看到他将欺负她的那个兄长推下了荷花池。
那时长孙拓就站在她身边,对这局面十分不解,侧首同薛祁说道:“那人可是在何处开罪了哲弟,哲弟竟当着众人面将那人推下了水池。”
薛祁笑而不语,随后同长孙哲见面见得越发频繁,他们在那间园子里牵手、亲吻、做了最后的事。
喘息间她想起与长孙哲在宫中的那次见面,她当初不该听他的话将那胭粉色的香囊交给长孙拓。
在重逢的那一刻她便知晓那日宫中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谎言,长孙拓是那样怯懦之人,而他是个敢于同自己兄长之妻私会的人,是个敢于当众将人推下水的人,谁更有可能做出坏事,只一眼便能分明。
或许是陷阱吧,但至少当下薛祁感到畅快。
长孙拓为人怯懦,任由长孙哲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旧事压自己一头,但却是个能上场打仗的人,还打过不少胜仗,陛下也是因此对他青眼有加。
战场上的事薛祁不甚知晓,她只知道长孙拓往往因着战事一离家便是半月起步,她在这些时日里为他去到拂尘寺祈福,在祈完福之后,她便会乘车去到那个偏僻但长满黄花的园子同长孙哲见面。
在薛祁看来,一切本没什么不妥,她与长孙哲私会的事除了润夏这个知情人之外,没人会将此事说出,更何况她也知晓关于润夏的秘密。
她知晓润夏是赋凌司派来的细作,这是润夏为了让她长期与长孙哲见面自愿交出的秘密。
润夏未说的事,她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润夏与赋凌司有关,又与长孙哲有着联系,那长孙哲定也是犯下大错的人。
同这样的人比起来,她犯下的这些错完全不值一提,更何况她最近在试着改正自己的错误。
知晓其中不对后,她便有意减少着自己与长孙哲见面的次数,她知晓再将这关系持续下去,必定会惹来祸患。
只是就像她当初为了在大婚时风姿绰约地亮相,决定戒掉民北街铺子的点心一般,过程难捱又需要循序渐进,她决定给自己一些时间。
薛祁本打算地很好,但一日去拂尘寺上完香后,她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癸水已有一月未来,而长孙拓已离家将近两个月。
她慌了神,却又不敢立刻前去医馆问出个确切的答案。
她返回王府乔装之后方带着润夏出了府,寻到一间静谧无人的医馆,隔着一道屏风又隔着帷帽,让那医士把了脉相。
珠胎暗结,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