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沈砚冰却不是最受欢迎的人,最受欢迎的人是苏携玉,原来就在沈砚冰使诈打开西门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插曲。
这事要从前一天下午说起。
“咚——!”
传令兵连滚带爬撞开帐门,铁盔歪斜在脑后,胸前甲叶上溅着暗红血点:“启禀将军!启禀太子殿下!东瀛贼子中有个...有个妖人!”
他说话甚至有些哽咽,显然是被巨大的伤亡数字惊到了:“妖人快得像道影子,眨眼间就杀了咱们三十七个人!”
陈玄策猛地从帅位上站起,腰间玉带扣撞得桌案哐当一声。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戎马半生,此刻却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什么妖人!不过是东瀛人装神弄鬼!”
他转身时衣服扫过砚台,几滴墨汁溅在沈砚冰青玉衣服的袖口上。
沈砚冰却似未察觉,只慢条斯理地将袖口折起,露出腕间一串沉香佛珠:“将军息怒。想来是众将士不敌这武者,一时讹传也是有的。”
陈玄策座下不缺良将,然而洪国武人多以蛮力取胜,都不是这诡异武者的对手,想到十五十六都身手敏捷,难免有了问沈砚冰要人的心思。
“孤吩咐十五十六去做别的事情了。”沈砚冰指腹摩挲着佛珠。
“殿下!”陈玄策胡须乱颤,握紧了手中铁槊,“大战之日,十五十六能有什么事情忙!”
帐外忽士兵的砍杀声和伤兵的呼喊声交杂,直刺得人耳膜发疼,“殿下,若是臣最近有不到的地方,还请殿下先记下,请十五十六出来一缓燃眉之急!”
话音未落,却见站在沈砚冰身后的苏携玉站了出来。
“末将请战。”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像陈玄策见过的其他女子。
单膝跪地时,腰间的长刀在日光下划过一道细碎的光。
陈玄策皱眉打量她,从她纤瘦的肩头看到她腰间并不宽厚的刀鞘,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胡闹!”
老将军的铁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茶汤泼溅出来,“那厮速度快过奔马,招式阴毒诡谲,连先锋营的将士们都被他一招封喉!你一个女娃子,上去不是拿鸡蛋碰石头?”
然而苏携玉却不为所动,显然是在等上首的沈砚冰发话。
陈玄策于是转向沈砚冰,知道只要沈砚冰不同意这事就没商量,虽然他先前因为沈砚冰总是和苏携玉厮混在一处对苏携玉也抱有偏见,但苏携玉能主动站出来请命这件事显然大大拉高了陈老将军的好感。
陈玄策道:“太子殿下,但战场不是儿戏!您还是好好劝一劝苏侍卫——”
“将军此言差矣。”沈砚冰终于抬眼,墨玉般的瞳孔却无半分波澜,“战场之上,只论胜负,不论男女。”
然后指尖轻叩着案上佛经不说话了。
苏携玉跪在那,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尘泥,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
“殿下——”陈玄策还想再劝,却见沈砚冰已拿起狼毫笔,在佛经空白处续写起来。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竟盖过了帐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让她去。”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像投入沸水的冰珠。
沈砚冰头也未抬,笔下的佛教写得行云流水,唯有握着笔杆的指节,比寻常时白了些许。
苏携玉猛地抬头,使劲有看了看上首的人,随后默无声息地起身。
“属下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人已掠出帐门。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玄策攥着腰间佩刀的手青筋暴起,来回踱步时,铁甲靴底将青砖踩得吱呀作响。几个副将缩在角落,攥紧了腰间刀柄,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临窗而坐的沈砚冰。
太子殿下此刻竟真的在抄经。
羊毫笔在他指间运转自如,墨汁顺着笔锋流淌,在素白宣纸上勾勒出端庄的小楷。
他抄的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诸字写得宁静淡泊,仿佛帐外那撕心裂肺的厮杀声,不过是窗外蝉鸣。
“太子殿下!”陈玄策终于忍不住,“苏姑娘她...她可是去对付那武者!”
沈砚冰笔下未停,甚至没抬眼看他:“孤知道。”
陈玄策在心中七上八下,见沈砚冰仍然在抄着那本佛经,面色淡淡的,心里反而同情起来苏携玉:“天家无情,前几天这厮还抱着苏携玉说什么美人计呢,苏携玉这么久没回来,他却一点都不着急,果然是裴家的种,和太祖一样的无情无义。”
帐外的喊杀声继续,陈玄策心中着急,叫一个小兵去看看情况,道:“去看看苏姑娘还活——”
他本想说去看看苏携玉死没死,话到口边想到死这个字不吉利,又换了,打算问苏携玉还活着没有,活字出口才意识到这话也不妥得很,他好像下意识地觉得苏携玉根本就不可能赢。
不只是他,营帐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看法,满脸横肉的参将粗声粗气地补充:“去看看苏姑娘还活着吗。”
沈砚冰终于搁下了笔。
宣纸上“度一切苦厄”五字的墨痕尚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赢了...真的赢了...”陈玄策喃喃着,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连滚带爬冲进帐来,跪地叩首:“报...报太子殿下!报陈将军!东瀛妖人已被苏姑娘斩杀!我军士气大振,正在乘胜追击!”
帐内众人顿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杀了!杀了那个东瀛鬼!”
“是苏姑娘!苏姑娘赢了!”
欢呼声浪如同潮水般涌来,震得帐顶的流苏都在晃动。
而沈砚冰那佛教的墨迹还未干。
陈玄策转身看向沈砚冰,想道贺几句,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沈砚冰依旧坐在窗边,手里还捏着那串沉香佛珠,只是脸色比方才苍白了一些,右手却微微蜷着,仿佛掌心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死死攥着。
陈玄策假装凑近,只见那被沈砚冰放下的羊毫笔沾着血,沈砚冰竟在紧张之下,掐破了手掌。
陈玄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帐门再次被掀开,苏携玉一身血走了进来。
众人向她道贺,她也只是点点头,径直走到沈砚冰面前,单膝跪地:"末将幸不辱命。”
沈砚冰只是神色淡淡道:“做的不错。”
好像早就知道苏携玉能胜利一样。
洪家军攻克了箕城,士气大涨,一下子又顺势收复了箕城后面的五六座城池,沈砚冰派十五十六再次找到小东行长,要商量和谈的事项。
却没想到十五十六又带回来了别的消息,东瀛人抓走的俘虏中混着高丽的皇帝李松。
“确定是李松?” 沈砚冰的声音透着寒意。
十六忍痛抱拳:“属下等在蔚山城郊本是为截杀东瀛斥候,遇见一名奄奄一息的高丽老人口中证实。他原是王庭乐师,称李松被囚于蔚山城北大牢,每日只给一餐水饭。”
沈砚冰:“……”
要是东瀛人杀了李松,高丽大乱,东瀛人搞不好又要掉头回来。
李松是要救的,怎么救是个问题,救李松必然是需要深入敌人内部的。
沈砚冰冲十五道:“把十六叫过来。”
十五一边领命一边道:“殿下,这事十六做怕是做不好,他那个性子,还没混进去就得被人发现。”
沈砚冰:“那你去?”
十五摸摸头道:“谁去都不好,自打咱们上次用计开了箕城的西门,东瀛人检查人员出入简直是难度直线上升!”
又扭扭捏捏半天道:“殿下,其实这么多天过去,携玉现在活奔乱跳的,她是女子,混进去要比我们容易许多,东瀛人现在自乱阵脚,听说夜夜都在招歌妓,不如让携玉扮成歌妓混进去——”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沈砚冰一下子冷下脸,发了好大脾气:“她连个笑脸都不会摆的人,能有谁喜欢。”
十五本不敢再说话,但是事关重大,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是对咱们自己人,真需要携玉装出来歌妓的样子去杀人,携玉也未必差劲,暗卫们过去都有过训练呢,殿下实在不放心,携玉走之前,我再训练她几天,一定让她学成了再出发。”
沈砚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腹诽。
学什么?让苏携玉冲着十五笑么。
沈砚冰最终道:“你去把苏携玉叫来。”
过了半天,十五领着苏携玉过来了。
苏携玉穿着一身劲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透着探究,“十五说,高丽的皇帝被抓到了蔚山?”
沈砚冰道:“十五嘴巴倒是利索。”
十五将沈砚冰不满他提前告知苏携玉,连忙反省道:“是属下太急了。”
沈砚冰沉声道:“东瀛人抓走了高丽皇帝李松,若不救出,恐生大乱。孤欲打顺天来分散蔚山的兵力,但还需有人混进蔚山去,十五提议让你扮成歌妓混进去,但——”
“小人愿意去。” 苏携玉打断他,语气诚恳:“只是扮成歌妓需要准备什么?当年府里培训暗卫的时候都教过,不过没怎么实践过。”
“你可知其中凶险?” 沈砚冰沉声问,“一旦被识破,便是死路一条。”
苏携玉定定道:“昔者豫让吞炭报主,今日携玉虽为女子,亦愿效此肝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