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着的火舌舔着灯壁,将包房内照得亮亮堂堂。侍子们俱在外间屏息候着,周遭不闻其余响动。
长公主最后淡声下了通牒:“秋雁如何到皇上跟前的我不得而知,待我回去细问老二。将军不必忧心,既是一家人,我定然全力帮将军寻出真相。”
……又是“一家人”。
沈知书敛了眉眼,信手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这位长公主言语间的暧昧与距离感似有若无,以至于沈知书总是无法将自己摆至合适的位置。
——她实在闹不清某人意欲何为,又到底是揶揄还是真心。
若说是揶揄,自己同她并不熟稔,有什么值得揶揄的?可若说是真心……
还是算了罢,此前素昧平生,不过回京后相逢几日,真心从何而来?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当真吃不消“一家人”这三个字了,蓦地转头,试图从姐妹身上汲取一些同病相怜的力量,却对上了谢瑾澄澈如水的眼神。
这人正呲着大牙乐,丝毫没感觉有啥不对,低声问:“咋了,长公主同你说话呢,你快回。”
沈知书:……
回个鬼,你这么热情,你怎么不回。
……毫无眼力见的阳光开朗大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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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便是腊八。
彼时沈知书正在谢瑾家中比试射技,最终五比五平,没能分出伯仲。
谢瑾将弓箭递与一旁的侍子,看着她们忙忙碌碌来回搬靶,忽然转头问沈知书:“明儿腊八,你什么安排?”
沈知书耸耸肩:“在家瘫着。”
“我就知道。”谢瑾笑道,“话说起来,腊八施粥的传统古来有之,去岁是大帝姬主持,明儿轮到了长公主殿下与二殿下。她俩在城西支摊子,消息一早便放出去了,传遍了大街小巷,估摸着只有你这么个深居简出的不知。你可要去瞧瞧?”
……怎么又是“长公主”?
且不论这位长公主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只说自己已三番五次同谢瑾明言想要同长公主划清界线了,她还拉着自己上赶着往前凑,作何居心?
沈知书脸一垮,嘴一张:“不去。”
“真不去?”谢瑾反问。
“不去。你为何这么问?难不成你想去?”
谢瑾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还真想去。”
“为何?”
“平日里联络长公主怪刻意的。”谢瑾一五一十,“明儿却恰好可以装作不经意间路过,当面问问追查刺客之事的进展。”
……非常合情合理、令人无法反驳的话语。
沈知书眨眨眼,“嘶”了一声:“此言有理。”
“动摇了?”谢瑾笑道。
“动摇了,我也去瞅瞅。”沈知书把香包重新挂上腰带,说,“不过说好了,长公主若是问起来,定要说是恰好路过。”
谢瑾拖着嗓子说“知晓了”,顺着回廊往池边的亭子走去。
池上结了很薄的一层冰,薄到麻雀都站不住。谢瑾随手捡了根木棍往上一丢,那冰层便裂开了一道口子。
沈知书静静立于池边,看着口子逐渐延伸出许多分支,倏然听见谢瑾道:“一说起长公主,你便浑身不自在。我寻思她究竟也没那么可怖,便是沈尚书劝你不要同她深交,平日里只做正常的人情来往也就罢了,何故听我提她便如闻洪水猛兽?”
“你这便是夸张。”沈知书笑道,“我哪有这么着?”
“夸张不了。”谢瑾伸出两根指头,“我一提长公主你便垮脸,再提长公主便摇头。这不是洪水猛兽是什么?”
“赤裸裸的污蔑。”沈知书拒不承认,笑着反咬一口,“都说人心里怎么想,看别人便怎么样,是故怕不是你自己对她唯恐避之不及,所以看谁都如此。”
谢瑾“嗨哟”一声:“我做什么要避着她,她又送我好酒又帮我查案的,我谢她还来不及。”
“你谢她做什……”沈知书蓦地一顿,心内霎时间恍然——
谢瑾这才是正常的、面对长公主的态度。
不必将划清界限放在嘴边,平日里只做官场间正常走动,事事循常,自然不会交往过密。
世上没有多说几句话便会成为好友的道理,反倒是故作疏远更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谢瑾听她吐了几个字后又没声儿了,不由得追问:“谢她怎么?”
“无事。”沈知书回神,拍拍她的肩,“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也该谢她。”
“我谢她送我酒与线索,你谢她什么?”
沈知书嘴一张:“我谢她送我‘心仪之人’酒与线索。”
谢瑾:……
谢瑾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蜘蛛。
某人吃瘪的表情看得沈知书笑岔了气,一边揉着腰一边说:“叫你之前非要我陪你演戏,如何,到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谢瑾“嘶”了一声,忽然问:“诶,你说,倘或跟长公主坦白,说我俩并非彼此有情,只是为了逼退桃花,是否可行?”
她刚说完,下一秒就摇起了头,自己否认自己:“不可。倘或被萧三小姐知道了,这戏不是白演了?”
“然我觉得长公主是言而有信之人。”沈知书跃跃欲试,“她定能体谅你的难处,会替咱们保守秘密的。”
……快些说开吧。沈知书想。
她实在受不了长公主那一声长一声短的、不知是揶揄还是认真的“朋友”了。
她实在不知道这声“朋友”里蕴含了多少调侃意味,而她与长公主的关系又实在特殊——
虽然她俩已达成“那夜不过是萍水相逢,不必放在心上”的共识,但……自己记性并不差,往事历历在目,痕迹到底还是轻易消抹不掉。
于是在长公主面前同谢瑾演戏的时候,自己总会有种……荒谬的在第三者面前偷情的错觉。
特别是当某人一口一个“朋友”之时。
“不行不行。”谢瑾蹙着眉,还是坚持道,“长公主说到底还是跟萧三小姐更亲一些,再说骗人终归不好,她凭什么帮我们瞒着呢?”
沈知书:……那你方才提出这事儿干嘛,只为让我白高兴一场?
白高兴一场的沈知书“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走了,走的时候一言不发。
谢瑾:……
朋友是个好朋友,但一碰上长公主就变得怪怪的,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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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与二帝姬施粥处在城西靠近城郊之处,那儿相较于城东而言更为荒凉一些,百姓生活条件并不富足。
沈知书今晨赖了会儿床,匆匆忙忙梳洗一番,抵达同谢瑾约定之处时,已然日上三竿。
施粥处扎了一里的棚子,前头聚着一堆官员。侍子在现场忙忙碌碌地熬着粥,许多叫得上名儿叫不上名儿的文官武将都在搭把手。
有人在人堆里大老远便瞧见了沈知书,“嘿哟”一声:“沈将军同谢将军也来了。”
沈知书礼貌回应,谢瑾则大步流星走过去,撸起袖子就往灶里填了一把柴火。
旁边的侍子忙道:“谢将军歇着罢,这活我们干便是。”
“什么你们我们的。”谢瑾活动了两下肩膀,“身为父母官理应替百姓做事。我在军营里经常亲自劈柴生火呢,不信你问沈将军。”
沈知书正要接话,却陡然感觉自己身上多出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她眯起眼,压下声儿,眯眼往旁看去——
风雪又起,纷纷扬扬落在棚外。
昨儿自己与谢瑾口中的那人隔着人群,背靠风雪,正清清浅浅往她们这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