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一阵细微的咳声打破了书房内的寂静。
趴在地上的李官邈抽搐着,接连虚弱地咳了两声,从晕厥中缓缓醒来。
那双隐在垢发后的双眼无力地转动了两下,待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身侧跪着的齐桉君时,李官邈原本微弱地呼吸一滞,脑海中轰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殿下的身份暴露了?
齐桉君见他醒来,忙俯身关切道:“感觉如何?”
李官邈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想要回应,可刚一开口,一股血腥味从喉间翻涌而上,血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和鼻腔溢出,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都牵扯着浑身伤口撕裂般的疼。
“官邈!”
齐桉君高喊一声,随即转向怀廷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急切道:“侯爷,人命关天,还望您能即刻传大夫,先为李官邈诊治!”
怀廷韫冷笑:“齐桉君,此人蓄意谋害本侯死不足惜,你作为本侯的人,不谴责便罢,竟还妄想让本侯找大夫为他医治?”
齐桉君猛地抬起头:“李官邈于我有大恩,我不能见死不救。”
怀廷韫眼皮微微一抬,目光冷淡地扫向齐桉君:“此事,于本侯有何干系?”
齐桉君的表情僵住,是了,怀廷韫自始至终都未对他放下戒心,又怎么会在意谁对他有恩呢。
他们之间只有利益交换,没有真情实感,连最基本主仆关系都不是,不断试探、博弈,却始终未曾有过片刻纯粹的信任。
因为他们本就是敌人。
想至此,齐桉君的表情恢复如常,他挺直脊背,调整出更恭顺的跪姿,脸上堆砌起谦卑又恳切的笑道:“是我失了分寸,还请侯爷恕罪,李官邈蓄意谋害侯爷,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究其根源,他犯下这等大错,皆是因我而起,所以,这惩罚理应落在我身上,无论是死罪还是活罪,我都绝无二话,甘愿领罚。”
怀廷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良久,才压着怒火咬牙道:“这段时日来,本侯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当真以为本侯不杀你,便可拿着你那条贱命威胁起本侯来?”
齐桉君道:“若不是我的贱命对侯爷还有些用处,侯爷也不会纵容我至今。”
怀廷韫眸光越来越冷:“你的用处微不足道,杀了你并无影响。”
齐桉君与他对望:“侯爷要杀我,早在怀疑我是细作时便会动手,我之所以还活着,说明我对侯爷的用处并非微不足道,至少在当下,我这条命,还能成为筹码,用来保下李官邈的性命。”
怀廷韫盯着他,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脸,直抵内心深处,探寻他的真实想法。
齐桉君紧抿着唇,一侧脸庞隐匿在阴影里。
时间仿若凝固,周遭静谧得可怕。
暖昧不明的光线洒在二人脸上,光影交错间,怀廷韫双眸深邃难测,他缓缓起身,款步移至齐桉君身前,弯下腰,右手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二人视线交汇,仅隔尺寸之间,彼此呼吸可闻,压迫的气息令齐桉君微微蹙眉。
怀廷韫勾起唇角:“很好,邵玄赫用过的人果然没让本侯失望。”
齐桉君也挤出一抹笑:“我现在只是侯爷的人。”
“是吗?”怀廷韫嗓音低沉,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慵懒。
钳着齐桉君下巴的手指沿着下颌线条而上,指尖犹如羽毛轻扫,一路蜿蜒至脸颊。
齐桉君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试图躲开那令他头皮发麻的触碰,可下一秒,怀廷韫那修长且有力的手指再度掐住他的下巴,不容分说,将他整个人又猛地拽了回来。
鼻尖几乎相触,彼此急促的呼吸再次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满是难以言说的紧张。
“既是我的人,便不能反抗我的任何命令。”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齐桉君脸上,他强装镇定,可略显慌张双眸出卖了他。
“侯爷……”他喉结上下滚动,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您果然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是有,又如何?”
齐桉君眨眨眼:“若真如此,我就不能是侯爷的人了,从邵玄赫身边逃离时,我便暗暗发誓,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怀廷韫哂笑道:“那可由不得你。”
齐桉君忙道:“侯爷,这其中利害,您不可不知啊,往小了说,此事一旦传开,影响侯爷声誉,往大了讲,这朝堂之上,仕途之路本就荆棘密布,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我记得当今圣上因太子有断袖之癖,对此类行径深恶痛绝,厌恶至极,侯爷若如此行事,陷入此等是非,恐怕极易触怒龙颜,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怀廷韫挑眉:“你倒是为我着想,可我怎么听说,如今坊间都在传我有断袖之癖,此言论是托你之劳呢?”
闻言齐桉君心虚地移开目光,闪烁其词:“那些不过是市井流言,纯属无稽之谈,与我毫无干系,全是旁人胡乱编造的。”
手指从他脸上移开,怀廷韫直起身来,指着地上的李官邈,对宋巽道:“带下去。”
齐桉君道:“侯爷……”
怀廷韫补充道:“找个大夫。”
齐桉君吊着的心这才松了下来。
就又听头顶之上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齐桉君道:“是,我愿受任何责罚。”
“你还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到底是什么用处。
齐桉君十分好奇,却又不能追问,只好道:“李官邈现下已身受重伤,虚弱不堪,实难再承受任何责罚。”
“用你说?”
怀廷韫走回去,重新倚在榻上,审视着地上的齐桉君:“你对皇家诸事如数家珍呢。”
齐桉君不好意思道:“混过这个圈子,多少有些门路能知晓些小道消息。”
“你还知道些什么?”
齐桉君想了想道:“太子被圣上捉奸在床,圣上当时被气得脸涨得红紫,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气去,太子尚存几分孝心,给晕厥的圣上做急救,醒来的圣上给他好一顿抽,那场面,要多混乱有多混乱。”
“……”
怀廷韫怪异地看着他:“你亲眼目睹了?”
齐桉君道:“我听来的。”
“听得倒是详细。”
齐桉君嘿嘿一笑:“一点小小的爱好罢了。”
“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我朝方能四海升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纵皇上雄才大略,亦有烦心事扰之,如今太子之事,便如鲠在喉,令皇上一筹莫展,皇上乃天下共主,肩负社稷兴衰,万民福祉,太子作为储君,日后将承继大统,怎能有断袖之癖?行此等有违伦常之事,陷皇家威严与国家命运于不顾。”
齐桉君附和地点头:“确实。”
“为解皇上之忧,我会保荐你为太子太傅,你需引导太子走上正途,监督太子的日常言行,若太子出现不当行为,及时进行劝诫和纠正。”
齐桉君继续点头附和:“确实。”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一顿,抬手指了指自己道:“谁?我吗?”
“屋中还有其他人吗?”怀廷韫没好气道。
齐桉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侯爷,您觉得我合适吗?”
怀廷韫道:“确实不合适。”
“那侯爷方才是何意?”
“你觉得像断袖之癖这类习性,能改正么?”
齐桉君摇首道:“若能改正,邵玄赫也不会被前朝皇帝厌弃。”
怀廷韫颔首:“方才那些话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本侯真正的目的,是让你处心积虑勾引太子,好让他在这条歧途上越陷越深,愈加沉沦。”
齐桉君愣了两秒才道:“侯爷这是解忧呢还是添乱呢?”
“太子沉迷花天酒地,不堪大用,而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即便太子如此不争气,皇上也因顾念和皇后多年感情,迟迟狠不下心废除太子,长此以往,于社稷不利,本侯只能推波助澜,让太子愈发沉醉在奢靡享乐之中,如此一来,就算是皇后,眼见太子这般不成器,也难以再为他辩驳,皇上便能抛开情感谴责,心安理得地废除太子,另立贤能。”
齐桉君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似要脱口而出些什么,转瞬之间,他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开口道:“想必对于另立太子一事,侯爷心中早有人选了吧?”
怀廷韫看着他,微微一笑道:“齐桉君。”
语气轻柔。
但齐桉君心却颤了一下。
“你还真是了解本侯。”
“那你来说说,那个人选是谁。”他又道。
齐桉君这次学聪明了,摇头道:“我不知。”
“三皇子拥有卓越的才学与理政能力,是太子之位不二人选,足以肩负起江山社稷的重任。”
侯爷原来是三皇子的人。
齐桉君心中暗道。
见他不语,怀廷韫看着他问道:“你有意见?”
齐桉君忙不迭伸出双手,一边大幅度地左右摆动,一边高声应和:“侯爷看上的人,我举双手赞成,怎会有意见呢?我定竭尽全力,不辜负侯爷的期望。”
“哦?本侯还以为你会推脱。”
齐桉君义正言辞道:“为侯爷肝脑涂地的时候到了,我怎能推脱?”
“你不是发誓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么?还是说,服侍本侯便不能重蹈覆辙,服侍太子便可重操旧业?”
齐桉君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道:“往昔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一刻都不想再经历,真的不想再重蹈覆辙。”说到此处,他的语气微微一顿,目光却陡然坚定:“可为了侯爷的宏伟霸业,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我齐桉君又何惧再闯一遭?为侯爷效命,死又何妨!”
“……”
怀廷韫再次抬手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此事日后再议,本侯想静一静。”
齐桉君见他脸色不佳,忙道:“侯爷莫不是旧疾复发?”
怀廷韫不语。
齐桉君继续道:“依我之见,侯爷的状况,还得让李官邈多施几次针才行。官邈医术高明,这般人才,不可多得,不可失也。”
“……”怀廷韫环顾四周,寻找趁手之物。
齐桉君前倾着身子问:“侯爷找什么呢?我给您找找?”
怀廷韫抽出身下的引枕,举起砸向齐桉君。
这引枕虽柔软,却带着怀廷韫的内劲,齐桉君接住时手臂被震得发麻。
他抱着引枕磕头谢恩:“谢侯爷赏。”
在下一件物掷过来前,他快步退了出去。
看着他退出书房,怀廷韫眼神渐渐沉寂。
“出来吧。”
书房里屋,一道人影掀帘而出,这人一袭月白色锦袍,在这天寒地冻的天中右手竟还执着一把玉扇。
他阔步到怀廷韫身侧,拱手道:“侯爷。”
怀廷韫抬头:“此人你可认得?”
那人道:“出卖邵玄赫的叛徒,自然认得。”
怀廷韫觉得好笑:“你俩不是干着同样行当的同行吗?”
那人听出讽刺之意,却不以为意:“侯爷所言极是。”
怀廷韫觉得此人很是无趣,照齐桉君差远了。
“齐桉君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问。
那人回道:“他根本算不上邵玄赫的贴身太监,不过是最低等的洒扫太监而已,那夜宫中兵变,是他带着邵玄赫钻了狗洞,才狼狈逃出皇宫,至于他对外宣称自己是邵玄赫的娈童,纯属无稽之谈,子虚乌有的事。”
怀廷韫闻言并未预想的勃然大怒,反而像是如释重负。
神情也舒缓不少,语调都轻快了些:“你最后一次见邵玄赫时,说了什么?”
那人道:“邵玄赫命我监视京中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他汇报。”
怀廷韫问:“他的计划是什么?”
“邵玄赫此人胸无大志,不想光复王朝亦不想当皇帝,当下他只有一事要做,便是取齐桉君的性命,以报背叛之仇。”
怀廷韫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浅笑:“好说,只要他肯出现。”他看向那人:“上官策,此事,本侯交由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