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平和,低垂的面容嵌在夏日的阴影中,神情万分地柔软。
她说:“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你们神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了。”
城池外,远山的蜻蜓停在壁龛上的花枝旁。
日光偏倚,拉长了她独自一人的影子。
她的长发垂延,绯红的袴裙铺展一地,窗外,咸湿的海风吹动渐渐泛金的银杏叶,她突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说:“须佐之男之所以会选择自断手脚逃跑,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死,能够再生。”
“他的义无反顾正缘于你们神的不死不灭,就像他当时在海渊放弃了自己让我选择救人类一样,因为他拥有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也并不能像人类一样感受到有人会因为他受伤而伤心痛苦的那种心情。”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当时折返回去救须佐之男的记忆。
那一天,当她重新穿过海渊,走到黑暗的尽头时,她看见的是须佐之男被妖魔抽尸踏骸的画面。
原本已经再生完整的双眼被再次挖出,只留下两颗血淋淋的血洞,艳红的血溅上额心暗淡无光的神纹,凹陷的阴影凿刻着他绽放血色的眉梢,无法凝固的鲜血下,瘦弱的手臂被硬生生撕裂开来,森白的骨头隐隐约约。
开膛破肚已经不足以形容他那个时候的惨状。
选择了让人类活下去而放弃了向她求救的神明,独自在血海涌动的深渊中承受痛苦与折磨,他的一切都被摧残得千疮百孔,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像被一层厚厚的寒霜覆盖。
她出现的时候,妖鬼们已经砍断了他半截脖颈,正准备彻底砍下他的脑袋。
古时,人们常以呼吸和脉搏的停止来判断死活,若是身体不再活动也与死无异。
但是,有时候,人就算心脏停止跳动,呼吸不再起伏,其实也可能依旧活着。
生物的头颅同样拥有生命。
人的记忆就储存在那,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来源于此。
斩首对即将去死的人来说,并非只是一瞬间就能轻松的事。
在清修的三年,她曾遇到过一只名为「首无」的妖怪。
身首分离的妖怪曾经是人类,死后却提着头在行军经过的路上徘徊。
他说,自己以前是为军队送信的信使,后来因为发生了些事被处以斩首之刑。
当他向明日朝提及生前被砍头的感觉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空白的表情。
他说,被砍断头的那一瞬,痛苦的时间长度会被无限延伸,他当时先是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整段整段的喉骨颈椎断裂,一圈皮肉撕扯开来,里边的神经血管抽丝剥离,整个头颅脱离身体……
外界看来几秒钟的画面,却将所有的疼痛都浓缩在了那一瞬间,痛苦会在转瞬达到巅峰,疼痛将化作闪电,像火药一样在大脑内放肆地爆炸开来,在极度的痛苦中,时间会变得漫长又扭曲,而被密密麻麻凌迟的感官会因承受不住疼痛而变得麻木、空白。
无法弑神的妖鬼就是这样折磨须佐之男的。
杀不死的神明被生锈的钝刀凌迟,那些破碎的伤口和肢体无数次地再生,又被无数次撕裂摧毁,永无止境的痛苦在海渊深处不断地上演。
它们用尖锐的魔爪割了他的脖颈、刺穿他的喉咙,灼热的鲜血飞溅三尺,淌进浑浊的污流里,妖魔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死他,甚至用幻觉诱引他捏碎自己早已受损的神格自裁。
但是,来自神明的血能驱散瘴气,他最后的一点血流尽,被自身的神血浸染的少年就像一尊褪去了金箔的佛像,用活生生的肉|体化作了血淋淋的火焰,在地狱深处遍体鳞伤地燃烧。
那副凄痛的画面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住须佐之男那颗快要从脖颈上掉下来的头颅,当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他脖颈上那处还差一点就要彻底断裂的切口,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淋淋的脖颈重新覆上再生的肌肉,当她摇摇欲坠地看着他的头颅和被砍断的脊骨被再生的血肉连接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在捧着一朵即将坠落枝头的山茶花。
这样的神明,她要如何才能拯救他?
这样的少年,她要怎样才能保护他?
……最终,她只能选择轻轻握住他的手。
——「活下去……」
她这样说。
——「须佐之男……」
——「就算只有你……」
黑暗中,他那颗隐藏于神躯中的神格若隐若现,在漆黑的海渊中闪着微弱且破碎的光芒。
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会被侵蚀损毁。
于是,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的手探进了他胸前深深的伤口中,穿过了他温热的血肉,轻轻触碰了里边的神格。
对于人类而言可以称得上可怕的神力在一瞬间化作电流窜上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几乎在须臾间断了线。
但是,来自她身上的光亮也在那一刻化作治愈的暖色萦绕在他的周围。
倾尽所有,耗尽全力,人类的力量也根本不足以修复神明的神格,但是,至少,能短暂地维持他已经重伤濒死的生命……
耳边,有轻飘飘的声音在蛊惑她。
‘何必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归根结底,妖鬼们只是怕他回去后会招来毁灭的神军,若你能保证让他永远回不了高天原,它们应该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离开。’
‘明日朝,要和我打个赌吗?’
——「……好。」
……
手腕处被咬伤的伤口没有愈合得彻底,明日朝在清晨咳了两声后,才往须佐之男所在的和室走。
从那天起,她开始日夜都呆在须佐之男身边。
他不和她说话,就由她来说。
他不对她笑,那她笑就行了。
他不愿意和她分享自己这些年来的事,那就让她分享她的给他听。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当年和他分开后就成为了天照大神的斋宫,还获得了奇迹般的治愈能力,这些年来她一直行走各地帮助有需要的人们。
她尽量绘声绘色地和他描述自己的旅途,她说自己见过多么漂亮的星星,穿过多么烂漫的花海,遇见过怎样形形色色的人。
但是,须佐之男都无动于衷。
很显然,他对那些不太感兴趣,或者说是对她现在这个讨厌的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明日朝却并不在意。
她只是坐在抬手就能碰到他的地方,轻轻将他放倒在自己的膝上,开始拨弄少年柔软而轻盈的发梢。
出云城外是明媚的日光。
城池内,却是静侘的昏暗。
被迫躺在她膝盖上的神明不需要睡眠,自然也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这些天来,明日朝每到这个时候,都像要哄他睡觉一样,同他温声地讲故事。
她说自己第一次遇到妖怪时,是在十三岁那年。
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只妖怪非常弱小,就算她当时还没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身上的灵力,但她也用阴阳寮给的纸符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它。
“我在阴阳寮学习的时候,还有那些神官教导我怎么当一名斋宫的时候,他们总是告诉我,妖怪非常狡猾可恶,遇到后一定不能被诱惑,要毫不犹豫地消灭它。”
“但是,在我准备杀掉它的时候,那妖怪却害怕地哭泣,不断地喊着——”
“——母亲,母亲。”
她说:“我当时动了恻隐之心。”
明日朝垂首,静谧的目光像落花一般,轻飘飘地在他的脸上流连:“因为我觉得,一个会在受伤害怕的时候喊「母亲」的妖怪,本质上和我们人类中的小孩子一样,也许并非完全的坏。”
“但事实上,那只妖怪诞生于自然,并没有将它生下的母亲,它之所以会那样叫,完全是因为它有智力,还有模仿的能力,它学习了人类的语言,用它来攻陷人类的心防,从而达到杀害人类和逃命的目的,它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候想要攻击我,最终才被我消灭。”
“死前,我问它,为什么要喊「母亲」?”
“它看上去很茫然,是不是很好笑?它甚至不知道「母亲」这个称呼在人类中代表着什么……”
话音落下的时候,明日朝发现须佐之男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的少年和醒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都是缄默又温暖的色彩。
他躺在她的膝上,雪白而宽大的衣袖垂下,像飞鸟的羽翼一样,其睡颜难得的恬静,似乎做了个不错的梦,在她的身边安静地拢起了自己的翅膀。
明日朝安静地笑,其指尖悬在他起伏的五官上边,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一样,在不打扰他酣睡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临摹他的容颜。
“须佐之男……”
她轻声说:“我并不后悔这样做……”
“就算会被你讨厌,也没有关系……”
“……”
须佐之男开始变得嗜睡。
就像一株长期没有晒到日光的向日葵,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废下去,没有根据的疲惫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身体,就算他想要强撑着保持清醒的意识,最终依旧会被空白的困意侵占大脑。
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状态,因为它会影响思考,影响判断,最终迈向毁灭的惰性。
但明日朝却乐见其成。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须佐之男身边,给他讲人间的故事,为他哼动听的歌,就算不在他身边时,她也是去外头带来一些礼物送给他,比方说,雪白漂亮的贝壳,生长在海滩沿岸的牵牛花,从附近村庄买来的铃铛,还有当初渔村的人们送给她的珍珠。
和室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大到一幅屏风,小到一只枯黄的草蟋蟀。
有一次,她谈及自己去救一群同样被妖怪困于巢穴的人类。
“当时的情况并不比海渊里的好太多。”
明日朝笑着说。
“但是我比较贪心,我所有人都想救。”
那个时候,被掳去的人类一共有十几个人,都是偏僻乡野的男女老少,妖鬼们也以折磨他们为乐,她先同伴们赶到的时候,十几个人中伤的伤,残的残,伤势各不相同,但都还没死。
“当时我只有一个人,若是要对抗大量的妖鬼还要带走他们,有些吃力,我便想着,我可以先治愈他们的伤口,缓解他们的痛苦,以等待同伴们的支援。”
就此,她以自身的灵力充当结界,短暂地驱散了妖鬼,将那些人庇护在自己的治愈之光里,苦苦支撑了两天两夜。
身体得到了治愈的人们一开始很感激她,疼痛与伤口不再是能摧毁他们的苦难,从死亡的边缘重新获得生的机会,他们的笑容曾经是那么真切。
但是,人类的身体需要吃喝,需要睡觉,也需要休息,在妖怪巢穴的那两天,这些都没有。
随着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随着她所散发的光芒愈发暗淡,恐惧和不安又开始不可抑制地在人们心间蔓延。
有时候,来自精神的摧残比肉|体的折磨更加可怕,一点希望的光也可能变得绝望的残烛,他们开始害怕她力竭后不再受到灵力的庇佑,会被恼羞成怒的妖鬼再次拖进可怕的地狱。
于是,有这样蛊惑人心的声音从隐秘的角落里嘻笑着传了出来——
‘若是你们能交出这个人类女人,我们就放你们所有人回去。’
一开始,并没有人这样做。
但是,人群中有孩子开始哭。
然后是老人家痛苦的呻|吟和成年人崩溃的咒骂。
渐渐的,有窃窃私语响起。
人类原始的私心开始发酵,黑暗中滋生的恶念成形。
紧接着是人群中涌动的挣扎。
最后,是一双又一双将她推了出去的手。
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日朝的表情并不痛苦,相反,可以说是异常的平静。
她的目光明净如水,就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须佐之男微愣的脸。
不知为何,他显得比往常来得躁动。
就像一只因即将到来的大雨而不知所措的鸟儿。
少年身体僵硬,片刻后才难得出了声,还是用一种与之不符的、柔软的声音说:“……后来,你得救了吗?”
“当然得救了,否则怎么会在这里呢?”
明日朝笑道:“不过,我并不怪他们,从那以后,我还是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