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昼神的手机屏幕亮了熄灭。又亮起,熄灭。他困顿地眯开一条缝,隐约辨析到屏幕上群聊的几十条消息,在微明的黑暗中叹了口气。他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上完早课和坂间一起吃饭的时候听他说起实习的医院群聊消息爆炸的事,才知道是先前那个主人因为柴犬在医院去世闹了一番。昼神手里的筷子停住了,打开群聊迅速浏览提取主要信息,发觉是没有早点送去医院而导致救治失败。据说早已持续呕吐了一段时间,身子瘦了一圈。
他放下筷子点开之前发送来的呕吐视频,用眼睛仔仔细细扫描了一遍,最后放下手机一言未发。
虽然已经有了什么预料,但下午手机不断震动,看到那个主人给他发来的骚扰消息的时候,依旧想不出该怎么回复。他完全可以用“已经告知过去医院的事宜”来隔开医患距离,或者直接拉黑处理,却在扫见大段文字消息里的那句“你根本不配做医生”的时候晃了神。
昼神忽然发觉他很难开口。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那个人单纯只是没有能力承受伤心的情绪而迫切需要转移发泄,也不是因为不知道这是和他无关的死亡。而恰是因为是和他无关的死亡,逃脱出他的掌控,才使他平稳放置的杯子溅出水花。
哪怕当时收到那个主人的消息的时候用强制性的语气让他带去医院呢?
还是没用的。
宠物人人都可以养,能不能养好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他早就想过如果不进医院当宠物医师治疗猫猫狗狗兔子,他也完全可以改变学习重点,转向畜牧之类。只是前者才是他更想做的事。
所以又怎么能让这种事情立刻绊住步子。
昼神吃完饭站起身,垂下眼帘收拾好碗筷。坂间没有看出丝毫异样。
周一的天气依旧晴朗,晴朗的过分,没有台风的踪影。天空明亮的毫无杂质的湛蓝色一望无际,没有一朵云遮蔽,坦然如同初生婴儿刚睁开的眼睛。昼神穿了白灰色短袖和黑色牛仔长裤,出门前慢吞吞地用滚筒粘裤子上的毛,却始终粘不掉心里一小块阴影。
他去找津门喝午间咖啡。听她一边抱怨全脂牛奶让她长胖的事,一边猛灌一大口澳白,然后哗啦翻着放在咖啡桌上的稿件资料。半小时后她叹了口气。
“垃圾男人的垃圾小说。”
话音未落,她迅速抬起眼瞥了一下他,又叹了口气。
“偏偏这种东西最好卖。”
昼神笑了笑,以“那还真是抱歉”回应,端起咖啡杯挡住了笑意消散的嘴角。
津门倏忽抬起脸,用笔杆挠了挠头发,盯着他顿了几秒,语气短促:“怎么?”
“什么?”
“你心情不好吗?”
“心情好是什么样子的?”
“可能会说’让我看看’或者’为什么’之类的话吧,”津门又用笔杆挠了挠头发,却笑出了声,“然后就会开始嘲讽。”
“嘲讽什么?”
昼神饶有意味地注视着她。
“嘲讽一切。”
津门努了努嘴。是承认她在夸张化的意思。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啊——”
说话的速度迅捷但尾调缓缓地,轻盈地拖长,仿佛飞机轰鸣后留下的安静的航迹云,逐渐飘散。周围的一切都很清晰,从来没有模糊过。除了面对着津门的时候,偶尔情绪会在滚筒洗衣机里翻滚起来。
“这两天感觉,”昼神轻描淡写地续上了话,“心脏有点阴影。”
他看着津门扑哧笑出声,吐槽了一句“你根本不是那种会诗意表达的人”。尔后很快便眼神怀疑地加上一句“你在说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阴影”。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后,她慢慢把脑袋歪向一边。昼神知道她是在用大脑继续处理他刚才的话。
“光线照得进来才会有阴影嘛,”津门故意用了一点粗鲁的语气来冲淡抒情意味,打散别扭凝聚的感性氛围,“这应该比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好很多吧?”
“听起来是不错。”
昼神的眼睛依然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垂下头继续哗啦啦翻着纸。视线掉落,微微弓背,双手分别搁在腿上,碰见两根没粘掉的毛。他感觉到对比鲜明的那一团阴影模糊起来,在光线照耀下边缘不规律地抖动,仿佛水面荡漾开的波纹,却始终没有归于平静。
“所以,”津门又抬起头,“你那个能照进来的光线是什么?”
“那还用说,”昼神眯起眼睛笑,灿烂的没有一丝阴影存在,语气明朗干净,“当然是小一。”
还有——。
周末在津门家和小优闲聊时,小优被他问及同住的感觉,顾左右而言他,思考十几秒才悠悠反问:“你知道里沙胆子很小吗?”
“啊,”昼神应了一声,扑哧笑出来,“都会怕打雷,胆子会大到哪里去?”
“比这个胆子还小,”小优陡然坐正了,眼神严肃,“她有时候还会害怕热水器和燃气灶忽然爆炸,电路烧掉,晚上被撬门,窗户会碎掉,空调里面烧起来。她说她一个人住的时候经常想这些。”
昼神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所以她说,如果我在这里的话她就能忙一点,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
“你最近,”昼神开口,等着她的视线汇聚到他身上,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会有被害妄想吗?”
津门怔了怔,茫然从她脸上展翅疏忽闪过。尔后她眼睛空然起来,大概是联想到了他在说什么。
“没有吧,”丝毫掩饰不了语气中的不确信,仿佛要等待别人的裁决,“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
昼神捺下尾音,拿起杯子喝完最后一点咖啡,一如往常闲散不经心。
他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晚上和她在便利店买应急食品,她没有买手电筒和备用电源。
回到学校继续上课的时候,昼神的手机再度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打开扫见柴犬主人的消息,从怨恨转为无助询问,紧接着又语调高昂地开始指责他和医院的不负责任。连串的单方面对话框挤满屏幕。坐在旁边的坂间瞟了一眼过来,看清楚是什么内容后惊了一下,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询问。
“还在给你发消息?”
昼神放下手机耸了耸肩,没有答话。
“怎么不拉黑?”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散漫地回了一声“没必要”。坂间慢慢瞪大眼睛,啧了一声转回身子,不予理会。
“你是受虐狂吗?”
最终还是没忍住嘲讽了他一句。昼神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语气否认:“我是施虐狂。”
“Vice versa(反之亦然)。”
坂间装腔作势。昼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予理会。
笔尖在纸上晕染开墨迹。他定睛一看,是刚才拿起的冰水瓶上的水珠滴落在本子上,一团又一团泅开,打湿了写完的笔记。
如果说他不配做兽医,那什么样的人能配。
昼神感觉到身体里升腾而起的怒意,是克制了许久的掩埋在尘土之下的浅淡的,非必要却依然没有忍住的愤怒,被死亡的爪子刨了出来。升学时填报专业的时候,仍未对他的排球事业死心的大哥福郎晃悠到他房门前,语重心长地反复询问“你真的确认吗”,以及“要是提交上去再更改可就很麻烦咯”。昼神耐心地一遍遍用“已经想清楚了”回答,尔后福郎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好吧。既然决定了,就要好好做下去。”
他可是一直有在好好做着。
明明一直都好好做着,选了和家里人截然相反的道路,放弃了出生以来都在做着的事,却要被这样的人来否定,被其他人来指手画脚。
他甚至真的有在不停地自责。
昼神捏紧了笔杆,仿佛端坐着冥思苦想,陷入沉思。厚重的回忆又迅速被撞碎,他陡然想起以前津门冲着他怒吼的话,责骂他否定了她尝试做出的努力。
记忆散落一地,在太阳底下闪着幽光,宛若湖泊碎片。
医者的道德感。
昼神抬起头望向黑板前的教授。后者正在更换PPT,显出习惯的倦怠。
道德感是会被磨损的。
傍晚刮起了大风,声音渐显凌厉,雨水伴随黑夜而来。昼神钻进学校附近即将关门的便利店,买了备用电源和手电筒,穿了雨衣在街上跑起来。
风大的时候打伞没有丝毫用处,反而徒增阻力。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台风尚未正式登陆,只是暴雨如注,从头浇下,却从裤管开始浸湿身体。吸饱了水的下半截裤子沉重下坠。与其说是在世界里游泳,倒不如说是蹚水过河,沾了一腿的淤泥。
街上四处逃窜的人逐渐消失。昼神听见了风声撞击玻璃窗户的抖动,覆盖在身体之上的雨衣慢慢消失,他跑得心无旁骛又思绪乱漫。
他想起仿佛漫长的过去的岁月,全都在一瞬间凝聚起来,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溶解在雨水之中,涟漪一圈圈散开。太纠结一些事情早已不符合他的性格,哪怕是高中时代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所想到的也只不过是结束就结束吧。
有什么遗憾的。
总共是七公里的路程。下了即将停运的电车后再步行一公里,头发开始湿哒哒滴水,和热气混合蒸腾,从身体氤氲开模糊雾气。极其浅淡的铁锈味在口腔内散开。昼神惊诧地顿住了。就算已经不参加训练很久了,至少还有在健身,竟然会跑那么一点路就肺部充血。
是因为一下子跑的太用力了吗。
他放慢脚步,感觉到濡湿的棉质短袖贴在后背上。裤子已经完全湿透,所以已经分辨不出干燥的触感。是顺风前行着,一阵一阵推着他。好像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这样,就算一时跌倒,还是会相对其他人而言更容易地站起来了,都是得益于他良好的条件——不管是家庭背景,身体素质,还是锻炼出来的头脑——毕竟就算是要放轻松,也不是谁都有他这样的承托力的。唯有底气才是真正的松弛。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好懊恼的呢。
结束的是参加排球比赛的日子,备考的时间,还有让津门就此飘散的水雾。结束那种被人称之为喜欢的情绪。
他倒不是因为无所谓才安心地就此结束。或许是因为有所谓——比他以为的更在意一些事情。
昼神站在津门的公寓楼下,脸上布满雨水,阖上公共铁门。他的力气在很多个翻书页的夜晚徐徐燃烧过,从不同种类动物的身体构造图到针对性疾病和药剂,灰烬蔓延扑上身体里感性的一部分。精力缓缓流失,他照旧笑得非常轻松,仿佛可以此削弱困难的部分,游刃有余地解决掉棘手的人生。
然而他站在津门家门口的时候,手里抱着备用物品,有一瞬间屏息凝神地松下了一口气。来应门的津门正在给窗户贴米字胶带,看着他湿淋淋地露出堪比太阳的灿烂笑容,几乎把屋子里的潮气都驱散殆尽。
“我说啊,”昼神被未关紧的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风吹了个轻微的寒战,抬起眼,睫毛扫开眼前的雾气,笑容缓缓平复,“里沙…”
他这才发现他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比他预想的更早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