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不知时日,周行同石方巳依偎在冰冷潮湿的黑暗中,大部分时候,其实处在一种半梦亦半醒的浑噩状态。
当周行再次从昏沉中醒来,只觉得浑身麻木到了极点,嘴里却平白多了一股铁锈味,之前折磨得他几欲发疯的饥饿同寒冷早已感觉不到了。
他想要再睡一场,谁料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只好瞪着眼睛望着虚空。
呆愣中,石方巳忽伸过一只手,在他的额头上摩挲了一下。
周行想要揪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连抬一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作罢,他将毫无焦距的目光瞟向石方巳,轻轻开口:“咱们......”
一开口,周行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的嗓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沙哑低沉了?
“怎么了?”石方巳一双手再度摸索了过来。
“没事,”周行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却依旧是沙哑异常,他也懒得再管,“咱们走的时候,天象那个状态,显然是不能善了。如今却不知外面变成什么样子了。”
石方巳闻言,却没有立即答话,他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问道:
“式溪,若是这外面洪水滔天,苍生罹难,你会怪我把你拖在这里,不能施以援手吗?”
周行无声地笑了,他略一侧头,将脑袋跟石方巳的脑袋碰在一起:
“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至圣神人,下界的事儿,原本也不归我管。若非我那些同门都死绝了,我哪至于把自己搭进去。”
周行是说者无心,石方巳闻言,脸色却是一僵,不过仗着周行看不到他,只是不动声色,听周行继续絮叨——
“也不对,我师兄还活着,可惜他却不肯出现。若是我死了,他无论如何也得出来了吧?”
“其实也未必就一定会乱起来,”石方巳终于开口,“自汉末大乱以来,至今少说也有四百余载了,还从未出现过这样强盛统一的王朝。要想颠覆这样一个天下,也不是容易的。”
“如何不是这个道理。可天象的确是这个趋势,我也想不出来,会应在什么事情上。”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暗地里却是各有一番心事。
石方巳拉着心爱之人共赴泉壤,自然是于愿已足。
可这个结果对他来讲,也并非什么意外之喜。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扑入死门,周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来。
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的算计,他的私心。
石方巳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也知道等到他油尽灯枯的那段时间,周行一定会出尽百宝地来救自己。
到那个时候,他的秘密一定会保不住的。他不敢想象,周行知道了他的秘密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如果,周行肯陪他一起死,那么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锦官城中,他们相濡以沫;泉台之下,又可再筑新居,两厢偎傍,再不离分,又哪怕地老天荒。
可话说回来,以周行的精明,又岂是好骗的。
石方巳往死门一跳,含义简直不言而喻——就算不能逼得风不休住口,也能逼得自己不能再听。
大哥的苦肉计用了一轮又一轮,追根溯底,不过就是为着他那点秘密。
周行除了顺着他,又还能如何?
周行身体往下一滑,顺势将头拱进了石方巳的怀里。
“大哥,这里头怎么越来越冷了。”
这次醒来之后没多久,他便又再度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气,这山穴像是要把他的温度全都吸走一般,让他实在煎熬难耐。
石方巳再度摸了一下周行的额头,只觉得是更加的烫手了,甚至于,连周行的气息都变得无比虚弱。
山穴内隔绝了所有的灵气。
没有了符纸同法宝加持的周行,除了能扛得久点,其实同凡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石方巳将心爱之人搂在怀里,却终于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为什么连式溪都撑不住了,自己却好像并没有什么难受的?
难道......难道是小风在外面做了什么手脚?
石方巳想到某种可能性,一颗心立时揪了起来。
“大哥,我大概撑不了多久了,”周行声音几如游丝,他似乎感觉到了石方巳那一瞬间的紧绷,复又宽慰道,“自大变以来,我数改天象,造成无数杀戮。我本就是有罪之人,天打雷劈亦不足以赎清我的罪孽。将来天道重开,少不得也有一番天谴要我生受。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届时看他们往哪里找我论罪。”
石方巳听着这话,不禁哽咽摇头,他抚摸着周行脱水起皮的唇,心如刀绞:“式溪,对不住。”
“咱们俩之间,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周行声音轻柔,“我一生造孽无数,却还能换得个同大哥生同衾,死同穴,也算是便宜我了。”
“式溪,你真的不怪我吗?你原可以不用经历这些的。该死的只有我一个而已,你明明可以活得很好的。”石方巳有些忐忑地看着怀中人。
周行忽然笑了,乍起的笑容仿佛是黑夜中闪动的明星,只需要一点点光,就足以照亮石方巳的整个世界。
就在那光明大炽的一瞬间,石方巳骤然仿佛从一场酩酊大梦中醒来。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当年式溪把自己从这里救出去,给了自己一个家,给了自己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幸福。
二十多年来,每一天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到如今,自己夫复何求?眼下自己的时间到了,为什么还要将式溪也拉入地狱之中?
石方巳在心底一叹,其实有式溪陪伴自己这么多年,自己难道还不算如愿以偿吗?
他再度将痴痴的目光投在周行身上,像是少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事到临头,他终于还是舍不得让周行一同赴死了。
石方巳心道:“就让自己一个人腐烂在这里吧。等一下,再等一下,就把式溪放回去。他不会见到自己将死的一刻,自然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秘密。如此,也可两全。”
“独活,独活,”周行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翻弄了一场,他大抵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剩下断续的气音,“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难道我不清楚吗?自大变以后,这样的日子,我过得还不够多吗?
大哥,你知道我有多恨......多恨大变当时,我不在场。若是我能早一点出来,只要早那么一点......我便不用孤独三百年了吧。”
他像浮萍一样漂泊了数百年,终于是老天垂怜,给了他一个上岸的机会,他又如何愿意轻易放手呢,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岸上。
周行合上双眼,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可靠在这世间唯一的温暖里,鼻尖闻到石方巳的气味,心底却是无比的安心:“我不想再一个人......一个人待在这世上了,太寂寞了。大哥,咱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周行这一番话出口,仿佛什么东西在石方巳的胸口轰然炸开。
“太寂寞了。”
是呀,太寂寞了。
石方巳如何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被禁锢在邛都山上三百年,日日夜夜地熬着,无望而又孤寂,难道这样的日子,还不够钻心镂骨吗?
他同式溪,明明是比翼齐飞的鸳鸯侣,将来若只剩下一个离鸾影,却叫剩下那一个,如何挨得过?
“式溪,”石方巳的声音有些颤抖,手上却是又紧了几分,“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抛下我。”
“大哥,憋,憋死了,轻点,”周行被石方巳勒得喘不过气来,待石方巳力道稍松,方又笑着哄道,“我答应你,咱们永不分开,若是我食言而肥,便叫我被天打雷......”
石方巳忙捂住周行的嘴:“你答应就好,答应就好,不要乱发誓。”
话音刚落,整个山穴开始震动起来,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大声响。
周行一惊,想要挣扎起身查看,却被石方巳死死箍住,一双眼睛也被蒙住。
耳边传来石方巳温柔的声音,“别动,你太久没见光,不能直接睁眼。”
周行一愣,便不再挣扎,只乖乖窝在石方巳的怀里,只听得大石不断砸落的巨大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山崩地裂的动静终于停止下来,石方巳也轻轻放开了,盖住周行眼睛的一双手。
周行睁开眼来,强光之下,却依旧是有些不适。石方巳见状,立时又伸手要帮他遮光,被周行一把拦住。
周行竭尽全力地坐了起来,却发现两人早已没在什么山穴当中了。
他们如今身处一堆乱石之上,三步外就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
周行几乎是手足并用地爬到了小溪边,将脸埋入水中,张嘴便开始狂饮。
待到水饱之后,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小葫芦,在溪水中灌满了水,这才蹒跚着走了回来,将葫芦送到石方巳的嘴边。
然而石方巳却并不肯喝,他依旧坐在原地,目光定定地望着周行。
“大哥?怎么了?”周行到底还是浑身乏力,便再度一屁股坐了下来。
石方巳背脊绷得笔直,面色极为严肃:“如你所见,之前一直是我将你禁锢在我身边。是我,是我想要拉着你一起死。
如今山门已开,你也重获自由。之前所发的誓都可以不作数的。
你若是恼我害你,想要一个人离开,我也无法再阻拦你。
可你若是依旧打算带我一起走,便不能再后悔,今生今世,我就是做了鬼,也要跟在你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