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筏飘飘荡荡,不多时便来到了酆都城下。
周行弃了木筏,背着石方巳进了城。
按说这酆都城两人当年便来过,可这次进来,两人竟差点没认出来。
“大哥,这不对呀,我记得以前,这地方人挺多的,怎么如今看起来这么萧条。”周行边走,边絮叨。
石方巳也趴在周行背上,打量四周,只见整个城早已没了当年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上基本上就没几个人,临街的铺面也大都关门了。
“按说此城夜里才是阴司入口,白日还是属于凡人的,可如今看来,为何白日也显得鬼气森森。”石方巳也有些纳闷。
两人几乎将小城走了个遍,好容易才寻了一间衣肆,买了两身衣裳。又在衣肆掌柜的指点下,寻到了整个酆都城唯一一家还开门营业的客舍。
那客舍掌柜好容易见到有客临门,喜得发簪上的绢蝴蝶一阵乱颤,她连连将二人往里迎,口里一叠声地问道:“二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来间上房。”周行道。
见是住店,掌柜更是笑逐颜开,忙将二人往客房引去。
周行随口道:“掌柜的,你这店开了多少年了?”
“有二十年了,”掌柜当即答道,可话一出口,想起什么,忙又补充道,“虽说我这客舍是开了二十年了,不过这屋子却是大业四年才翻修的,一应的床褥被套都是常洗的,干净新整着呢!客官放心吧。”
周行闻言却是一愣,停住脚步:“掌柜的,你说你这屋子是哪一年翻修的?”
“大业四年呐。”掌柜说着打开了客房门,见周行不动,却也只好驻足等他。
周行却兀自问道:“那今年是哪一年?”
“大业八年呐。”
果然,周行心中一叹。
掌柜也给周行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心道此人莫不是日子过得糊涂,连年月也忘了?亦或者是拿自己寻开心?
“客官这是......”
周行反应过来,却是笑着解释道:“我二人在山里住了经年,浑忘了岁月,倒是闹笑话了。”
说完一步跨进了房内,却又转头:“劳烦掌柜烧些热水来,我们好沐浴更衣。”
掌柜答应着去了。
周行这才将石方巳放在了床榻之上。
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竟安静得有些异常。
“我们在那山洞里,竟困了七年多,”周行缓缓往石方巳身边坐了,声音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大哥,此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石方巳坐在软乎乎的床榻上,却觉得这里比那山间烂路还要让人如坐针毡。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知还能如何狡辩,终于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七年,可为什么我丝毫不觉得过了那么久?”
“说到底,邛都山也是我的地盘,有些东西,我可以控制。让你产生没过多久的幻觉,也并不难。”
“也是我糊涂了,若当真只是困了我们数月,我又怎么可能饿成那个样子,”周行看着石方巳,“不过,我再厉害,也挨不了七年。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测,应该同我之前被困三百年的情况差不多,是小风在外面,投喂了香火、牺牲的缘故。”石方巳说着,却是避开了周行的目光。
周行点点头:“他应该是想保着你,只饿死我一个。”
周行说着,又伸手将石方巳的下巴掰回自己这方,依旧是用平静得听不出喜怒的语气问道:
“不距道的牺牲同香火,我可享用不了。那么,这七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石方巳想要将此事糊弄过去,可一开口便立刻发现,自己的口舌竟不受自己控制了。
共魂咒的威力之下,石方巳也只好认命地闭了闭眼,实话实说道:
“我那时候想的,是咱们一起死,我不能让你走在我的前面。那死穴当中,我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好用我的血来喂你。”
周行的脸色终于是变了,他一把抓住石方巳的胳膊,将衣袖掀起来,果见上面有无数已经结痂的深深牙印——死穴中没有灵气,就打不开乾坤袋,自然也无法取出匕首,石方巳只能用牙,咬破手臂,将血喂给自己。
“大哥你!”周行又心疼又气恼,被憋得眼眶发红,却终于只是重重一叹,丢开了石方巳的手,把头转到了一边。
石方巳苍然一笑:“你别心疼我,我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是我累得你平白失去了七年的光阴。你若是生气,要打要骂都成,可咱们说好的,你不能不要我。”
周行长叹一声,“七年也不算得什么。咱们修道之人,难道还在乎这个?当年我在璿枢峰上打坐,有时候眼睛一闭,一睁,百十年便过去了。”
石方巳听他如此说,心头终于是一松。
“所以,我之前一直以为,那三百年,你是被不距道困在邛都山中的,但其实,并不是如此?”周行问道。
石方巳点点头:“邛都山其实原本就有我布置的阵法,我......我那时五感尽失,本待在那里坐化的......那三百年......是小风保着我的。”
石方巳这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却也点出了两个关键。
一则是为何他能控制山中阵法,二则却是解释了他同风不休的关系。
“难怪你如此护着风不休,原来他也曾护你三百年。”周行叹了一句,想要再问,却也知若是再深究,必然就要触及石方巳的秘密,当下便转了话题。
“我若是陪着你死了,倒就算了,可如今既然出来了,这下界的情况,我却又不能不管,我不在的这几年,玄天城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状况。”周行说起这个,终是有些忧心。
听周行如此说,石方巳刚放下去的一颗心,却是又提了起来。
七年间,若是因为式溪不在,当真出了什么事儿,那岂不是都算自己的罪过吗?
正说着,那掌柜在外面敲门送水。
也是酆都城实在萧条,这客舍竟穷到连做跑堂的都请不起一个,万事都要掌柜亲力亲为。
周行听见,却是轻轻拍了拍石方巳的手背,以示安抚,这才起身去开门。
两人将身上的泥洗刷干净,又在掌柜的张罗下,吃到了数年来的第一顿热食。
待得吃饱喝足,天色也不过擦黑,两人却是再也撑不住了,倒在床榻之上,闷头睡了过去。
不想这一觉并没能持续到天明。
太阳刚一落下,街外便出现了成群结队的人群,吵吵嚷嚷地从他们的窗户根儿下走过。
不幸的是,两人的床榻刚巧就在窗旁,外间的喧闹是半点没浪费地,涌入了他们的耳朵。
石方巳还能稍待,周行却是一脸怒气地坐了起来,顶着一头乱发,猛地推开了窗户。
他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街上来吵闹,是没有被酆都城的鬼吓过吗?
然而周行甫一看清窗外的场景,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处,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直蹿到天灵盖,连愤怒都冻成了冰块。
“式溪,怎么了?”石方巳见周行没了动静,忍不住唤道。
然而周行并没有回答他。
石方巳等了半晌,见周行都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外面,石方巳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费力地把自己支起来,挪到了周行身边。
“看什么呢?”石方巳问着,自己也朝外看去,一看之下也呆住了。
只见窗外正挤满了魂灵,正摩肩接踵地迅速从他们眼前飘过。
这些魂灵基本上都是衣衫褴褛、目光无神,只呆滞地跟随指令,朝着一个方向涌动。
“难不成今日是盂兰盆节?”石方巳瞠目结舌,“不,不对,如今才五月,难道,是地府忘了关门吗?”
“不是的,大哥,你细看,他们大都带着些残余的生气,都是近日新丧的魂灵。”周行喃喃开口。
石方巳闻言,再仔细看去,果然如周行所说,这些魂灵并非老鬼。
鬼怪其实他们见得多了,就是平日碰到,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眼前的魂灵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眼前并不算窄的街道被挤得满满当当。从街头到巷尾,魂灵的队伍仿佛看不见尽头。
他俩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再无睡意,并肩跪坐在床榻上,无声地看着这行进的队伍。
不知过了多久,石方巳觉得有些难以支持,他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而他们面前的魂灵数,竟是丝毫没有减少的架势。
“大哥,这走过去的得有十万了吧?”周行回身扶住石方巳,声音却有些不稳。
魂灵不比凡人走路,都是以极快的速度飘过去。是以他们也没在窗旁看多久,数目却已不可估量。
“不止了吧,”石方巳也是心惊,“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多新丧魂灵?”
周行道:“白日里我同那掌柜闲聊过,她说这些年出了不少大事,死了不少人。可她也是身在乡野,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城中青壮都被征发走了,大多便再未回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才会出现这么多的魂灵?”石方巳依旧纳闷,“难不成又来了一次长平之战?”
周行指指不远处某个魂灵:“大哥,你看那个,脸上身上还带着白霜。怕是冻死的。”
“难道是雪灾?”
正没头绪间,忽有一个阴曹吏使押送着魂灵队伍从街对面走过。
周行一眼见到,便招手唤他过来。
那阴曹吏使是为鬼仙,素来为生人避之不及。哪里能想到,今夜竟有人大大咧咧在一旁“检阅”魂灵队伍。
隔着窗户看便罢了,这两人竟还胆敢招手令他过去。
如此“奇遇”,令那阴曹吏使简直是惊奇多过不满。
阴曹吏使讶然之下,便站在街对面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对面那两人虽则有些衣衫不整,外加蓬头垢面,可他们立在那里,便有种不凡的气度,只怕是什么大人物,当下也就没有抗拒,径直横穿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