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这天夜里,吴蔚发起了高烧。
靠他最近的胡青最先发现,幸好他早有准备。
小时候跟村里的赤脚大夫学过几天,胡青知道人受伤后容易引发高烧,所以今天下工的时候,他用仅存的一文钱跟衙差换了满满一竹筒水。
撕下衣襟倒上冷水,敷上吴蔚的额头,“老天爷保佑吴兄弟熬过去!”
胡青就这样反复冷敷,守了半宿,天微亮时吴蔚总算退了烧,人也清醒了过来。
见他睁开眼,胡青忙扶他坐起来,“吴兄弟,好点了吗?”
看着从额头掉到手心里的湿布,吴蔚心里满是感动,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不过三天,这时间的人情冷暖却几乎尝了个遍。
他现在浑身乏力,靠着胡青的支撑勉力坐着,晨光从头顶上的通风口漏进来,晕在光影里的吴蔚俊美如神人。
看到此情此景,胡青藏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吴兄弟,如果有一天你出去了,会不会像牛哥那样一走了之?”
其实私底下大家都猜吴蔚应该是豪富之家的少爷,毕竟他们从未见过有哪家少爷长成这样。
而大家对吴蔚友善的初衷,跟认牛庚做老大的心思一样,不过就是想借助他们,摆脱这无休无止的劳役。
如今牛庚没回来,大伙唯一的希望只剩吴蔚。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胡青有些忐忑,吴蔚脸上的笑意却始终没变,“我不会,牛哥也不会,说好是共患难的兄弟,就不会变。”
胡青有些为自己的狭隘感到难堪,吴蔚安抚他,“辛苦照顾我一晚上,趁天还没亮再睡一会。青哥放心,咱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胡青躺下补觉,牢房又重新安静下来。
昨晚连绵不绝一整夜的鼾声,今天居然没出现,看来偷听他们说话的不止一两个人。吴蔚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这些古人挺可爱的。
明明是他先接受了大家的善意和帮助,如果他有能力带大家脱离苦海,那为什么不呢!
善意本就该得到好报。
天亮后,一切照旧,除了大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跟吴蔚对视。
到了县丞家,众人开始挖池塘。
但是渐渐的,胡青察觉到了异常,“吴兄弟,我怎么好像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吴蔚转过身,示意他看自己的后背。
“伤口怎么裂了?血都渗出来了,昨晚包扎时我看恢复得不错啊!”
附到胡青耳边,吴蔚悄声交待了他的计划。
黄监工刚被他妹唤走,得知池塘挖好后县丞打算释放这批劳役,拖了两个多月,再关下去县丞怕有人闹事。
黄威听完当场啐了一口,“不过是入冬后不方便修造,押着人不放浪费粮食,老东西这时候出来装仁义。”
然后他就被妹妹骂了出来。
这两天惹了一肚子气的黄威,换了条更粗的鞭子,气势汹汹的冲向后院池塘,看到吴蔚二话不说就抽了过去。
背对着干活的吴蔚,毫无准备之下结结实实挨了一鞭,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吴兄弟?”
半响不见动静,胡青上前伸手试探鼻息,直接吓得跌坐在地,“没……没气了!黄监工打死人了!”
一听这话,现场直接炸了锅。
黄监工心里一咯噔,表面无所畏惧的嚷嚷着,都是吴蔚在装神弄鬼。人却麻利的跳下池塘亲自查探,一探之下,踉跄着后退时还跌了个屁股墩。
此时,胡青双目通红的扯开吴蔚的后背,“吴兄弟昨日伤重还干了一天活,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您刚才那一鞭正巧抽裂了伤痂,现在血流不止……他死了!”
看着吴蔚血肉模糊的后背,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在丘山镇,死个人算是天大的事。
“人死了,是不是得去虎丘县找县令断案呐!”陈兵的话一下点醒了众人。
劳役们开始闹腾,他们忍辱负重受尽折磨,只希望留条命有天可以回家,可如今吴蔚就这么不生不息的死在了这里。
劳役们内心的恐惧和压抑已久的愤怒被彻底点燃。
“我们只是以工抵税的百姓,罪不至死!”
“我们要见县丞,他亲戚在县丞府打死了人。”
黄威早已吓破了胆,别看他平日里耀武扬威,实际上要不是妹妹突然攀上高枝,他以前连猪都不敢杀,更别提打人乃至打死人。
想到县丞刚说过要防止劳役闹事,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打死了人。
衙差比黄监工反应快,听到“死人”的第一时间就跑回了县衙报信。
在劳役怒起暴打黄威之时,县丞已经知道了此事。
“混账东西!净给我惹事!”
“大人息怒,这事的确棘手,但属下还有办法。”
一把揪住里胥衣领,县丞吼道:“这时候就别卖关子了,快说!”
“您忘了,这个吴蔚他不过是个流民。”
里胥的话点到即止,县丞却秒懂。
流民无依无靠没有亲族伸冤,只要他安抚好在场的劳役,给这些人一点钱让他们将人拉出去安葬。劳役不懂律法,但按照庆律,杀人后帮忙善后的行为可算作同犯。这样一来,就不怕再有人去告发黄威。
黄威不重要,但会牵连到自己,所以这人县丞一定要保。
有了主意,里胥立刻前往县丞府上处理此事。
里胥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十几个劳役便抬着一卷草席,从县丞家后门悄悄离开了。
直到走出丘山镇,众人都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这么轻易离开了县衙,里胥甚至给每个人发了五百钱,说是这段时间的工钱。
怀揣着莫大的喜悦,一行人脚步匆匆赶到了镇外的密林深处。
胡青在周围查看了一圈,忙招呼人将草席放下。
“吴兄弟,安全!咱们一进密林那些跟着的人就回返了。”
吴蔚脚一沾地直接弯腰干呕起来,大家伙归家心切又怕露馅,又急又赶的差点给他颠死。
胡青查看着吴蔚背后的伤,“结痂的伤再撕开会留疤,还流了那么多血,吴兄弟你撑得住吗?”
喝了一口不知谁递过来的水,吴蔚终于缓过了神,
“没事,我有分寸。”
别看他背后血肉模糊,实际上不过是用血大面积涂抹而成,真裂开的伤口也就两道。
黄威那十鞭听着狠,但他毕竟不是衙门里专门刑讯的官差,吴蔚顶多算是被蛮力抽出了皮肉伤,加上现在天气冷,避免了伤口感染,过几天结痂就好。
“辛苦大家再刨个坟茔出来,以免他们后面来查探。”
众人对吴蔚彻底信服,见他发话,无一不从。
胡青扶着吴蔚在一旁休息,他忍不住问出疑惑:“吴兄弟,县丞怎么会照着你的计划行事?”
“青哥你别开玩笑,咱们的计划要是被县丞知道就完了,我之所以猜到他会这么处理,不过是因为我熟悉庆国的律法。”
毕竟原主作为皇子,庆国律法就是本睡前读物,他能倒背如流。
旁边干活的人听到后,很是疑惑,“律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县丞乖乖听话。”
这话倒是一下子问住了吴蔚,律法是上位者的统治工具,压根就没普及给百姓。
吴蔚只能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给他们听。
“今天黄威打死了人,但人却是死在县丞家里,真查起来他脱不了干系,所以县丞一定会包庇黄威。”
“还记得是谁给你们钱的吗?”
这个胡青知道,“是里胥,分给我们的钱是他带过来的。”
吴蔚摇头。
胡青不解,吴蔚那时在装死,他什么都没看到,又为什么否定自己。
“是黄威。”说话的是陈兵,一个不太言语但做事非常细心的汉子。
“仔细想想,我确实是从黄威手里接过的铜钱。”
“他被揍成了猪头,里胥却非押着他给我们给钱。”
吴蔚冲陈兵竖了大拇指,陈兵不解其意,但看懂了他眼中的赞赏。
他继续解释道:“黄威给钱让你们葬了我,你们就成了帮他毁尸灭迹的同犯,按照庆国律法,同犯一样要承担杀人的罪责。”
县丞用心险恶,本以为人还不错的里胥,居然也在帮黄威坑他们。这个认知气坏了众人,可是无人在意的平头百姓,又能拿这些人怎么样呢!
沉默的挥舞着手里的铁锹,破空声如同他们无声的愤怒。
坟茔堆好后,众人伫立了许久,这些日子的苦难,好似一同埋进了这座空坟。
陈兵收拾好铁锹,走向吴蔚。
“吴兄弟,这里是从县衙带过来的三把铁锹,你看看该怎么处理。”
农具也是农户的重要财产,但这里有十几个人,铁锹给谁是个问题。
吴蔚失血过多冷得发抖,但他强撑起精神,将众人的情况了解一遍后,心里有个成算。
“王家四兄弟一起遭难,想必家中此时定然十分困难,他家缺钱但是不缺劳力,一把铁锹也帮不上太大忙,李家和刘家几兄弟也是一样。剩下的七位,你们若有人想要铁锹,拿一百文出来,三把铁锹三百文,这钱我会均分给剩下的人。”
陈兵听完,耳目一新,待捋清其中关窍,只觉吴蔚此法甚是绝妙。
“镇上打一把铁锹得两百文,这三把是黄威给的,拿去镇上卖万一被他瞧见,平白招惹麻烦。现在便宜卖给有需要的人,没拿到的人也有银钱分,吴兄弟这主意再公平不过。”
吴蔚的建议大家都觉得好,但最终的归属问题依然吵嚷了半天,最后胡青拿着三百文来找他。
账是吴蔚早就算好的,他们一行共十八人,除开得了铁锹的三人,剩下十五人每人二十文钱。
虽然听起来不多,但拿王家四兄弟举例,他们每人得了五百文工钱,加上分得的八十文,二两多银子足够寻常农家生活两三年。
分完钱,就到了离别的时候。
“今天发生的事,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枕边人。县丞毕竟是咱们丘山镇最大的官,我假死带你们逃离,为了收买大家他又花了小十两银子。这事万一泄露出去,我们都得遭殃。他也许不敢杀人,但县丞主管整个丘山镇的丁税粮税,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陈兵附和道:“我也不想让家里知道我这些天遭的罪,回家我爹要是问起,我就说在县丞家里挖池塘,两个月赚了半两银。”
这小子真是个可塑之才,吴蔚帮他一锤定音,“为了避免家人刨根问底,我建议大家都照着陈兵的说法来。”
“行,我们听你的。”
萍水相逢总别离,众人依依挥别。
胡青和陈兵落在了最后。
“你两不想家啊?天黑赶不回去多危险,还不快走。”
两人看着吴蔚,欲言又止。
“老子伤口疼得很,有屁快放。”
温润贵公子撕开了他的假面,着实惊到了胡陈二人。
然而两人吭哧半天,也只是掏出个钱袋,用力塞进吴蔚怀里,生怕他不收。
吴蔚颠了一下,分量不轻,“什么时候准备的?”
“分铁锹的时候。这两天你又给我们出主意,又以身犯险,黄威那五百钱却独独没有你的份,大家都觉得亏欠了你,于是决定每人出五十文凑钱给你治伤。”
吴蔚收下了他们的心意,钱袋放在胸口,咯得他心里发酸。
拍拍二人的肩,吴蔚让他们先回去安顿家里,如果想找他,可以到安平村找沈猎户。
胡青指给吴蔚安平村的方向后,和陈兵又送了他一段路。
直到看不见吴蔚的身影,陈兵才问出他的疑惑。
“吴兄弟都不知道安平村在哪儿,他是怎么住到沈猎户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