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现在的冥界很棘手,但是他相信凭着他的才干,能将冥界治理得安和兴盛。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没成佛的人终归都会有自己的私欲,空智的这个私欲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成功地任上冥界之主,明镜法师觉得这是由于在选任冥界之主前一万年的一件事。上古五界纷争混战,人界立于五界之外,却不免遭受了这场混战的荼毒。
当时五界之中均有不轨者下人界,滥用术法祸乱人间,目的是吸食人的精魄来修炼。修炼修的是元神,以元神补元神乃是修炼最快最轻松的途径。混战之中无人顾及谁下了人界谁没有下,唯一照拂人界的便是灵山。
灵山每隔一段时日便派人去人界收服那些作乱之人,那一次得胜而归,空智在朗朗的清脆的木鱼声中听到了师弟的来报,这一次抓到的竟是他的亲弟亲妹。
他离家多年期间从未回去,他身为家中长子本应接受家中及部族中大小事务,奈何身不在魔界,父亲又日益苍老,便将重担交与了第二子,也就是他的弟弟。
他的弟弟亦如他一般地一心想振兴部族,奈何这心思用错了地,他本想吸食些凡人的元神大增修为,顺道带了姊妹下了人界,不曾想正正好被灵山捉了个正着。
他的弟弟妹妹已被紧闭在灵山一座山峰的镇邪塔中,修为平凡者入此地抵不过一月。空智明白有多少人神魂俱灭在此塔之中,甚至前一段时日也有他亲手送进去的,彼时他着一袭明黄僧袍立在那塔前的山崖上,眉目威严而神色凛然地看着塔上的佛岭青黄,却不料如今被送入塔中的竟是自己的手足。
若是这件事有意瞒着他,他只有等到得道下了山不见家中人的时候才可能知道。如今他在第一时刻便晓得了这件事,这便是地藏菩萨的意思。在他知晓消息的后一刻便接到了父亲的一封血书,这血书与消息同理,若是不愿让他晓得,自然也送不进灵山来。他颤着手将素绢在手上摊开,浸润了鲜血的布生了褶皱,用鲜血书成的字扭曲凌乱,已经泛上了黑,如同伤口处结上的血痂。
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他做一个抉择。
他选择了大义灭亲。
他仍如从前一般地站在山崖上看着那座塔,在佛铃摇摆传出的清脆声响中他似乎听到了塔内人凄厉的哭喊,声声泣血地叱骂他这个做兄长的不仁不义不慈。
恍惚间一阵风来,他才回过神发觉此处只有萧萧的风声和佛铃声罢了,他看着塔的神情不再有身作灵山弟子持守教义道理的清高和庄重,眉宇间染上的是浓重的悲戚。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僵了很久,在一声叹息之后神色木然地转了身,迈出的步子僵直而果决。
明黄的僧袍在随风飘摇着。
他原以为自己正了心,守了道。却不想世间的不公又再一次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如同他一般的,他的那位大师兄也遭受到了这般的境遇。
这一次灵山擒回来的是他的侄女,当他知道他这位最受赞誉的大师兄也如他一般地跪倒师父的莲座前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一丝快慰和扭曲的喜悦。
私心,所有人都有私心,就让师父看一看这些包含着贪嗔痴的私心。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大义灭亲。
他原以为那作乱人界的女子会如他的亲妹妹亲弟弟一般地丧命于镇邪塔中,却听到几位师弟一次下课时躲在一处拐角的窃窃私语,他才知道那女子被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天宫。
这件事的原因,便是他师兄是天宫的殿下,而这女子是天宫里的郡主。他的师兄在莲座下跪了整日整夜,直至老天尊来了一封书信。
他忽然觉得佛经上讲的“众生平等”四个字有多可笑。
但事已至此,人都死了,他再愤恨亦无什么用。只不过从今以后看着莲座上师父的慈眉善目,心中所想便与从前大有不同,但家中只有他一人了,他必须在灵山得道,他不能半途而废。此后的日子顺当地过了一万年,便到了地藏择冥界之主的时候了。
他的亲弟妹丧生于镇邪塔的这件事出自于明镜法师口中,明镜法师言便是因着空智的家世不干净,冥界断然不能交给此种人,他未被选上所以生了怨恨。而这件事中空智的心境,是道明和她描摹的。
道明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清楚,他和孟元说,最清楚这件事情的莫过于帝座。有些东西只有帝座自己能说,所以若还想知道往后的事,须她自己去问一问玄冥。
她和道明一起回到玄阴宫的时候,并未在宫中找到玄冥。自打那一日他那般地走出殿后,她隐隐约约有些担心他,但因着师父陪着他一道回去,总归不会有事。
如今宫人言二殿下陪同帝座到此后便离开了,她便又生起些担忧来。道明建议她去孤月潭寻一寻,或许能在那儿找到帝座。
道明说得不错。她很少来孤月潭,因为这儿的寒气太重,自打她第一次来过这里之后便不再有来这里的兴致,即便尔后修为上去了,却也鲜少想到这里。
她沿着小径穿过生长得有些太过繁茂的树丛,伸手挡开一些外斜的树枝,当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水雾落在额上的时候就知道近了瀑布。
当她从小径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他坐在潭中央打坐,眼睛闭着,纹丝不动犹如一座佛像。
她立在潭边唤了他一声,玄冥将眼睁开道:“来了。”
他起了身在一瞬间闪身至她的身侧,她感受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水汽和其中携带着的冰凉。他身上全湿了,她正想使个术法将他的身上干一干,他却蓦然抓住了他的手。
她抬眸看向他,他的眸光平淡不夹杂一丝的情欲,她知道这并非什么亲近。
他道:“抓紧,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瞬的晕头转向之后,她闭着的眼中并未感受到光亮,原以为还没有到,听到他说了一句“到了”之后才将眼睛睁开,他们到的是一个阴暗而四周封闭的洞穴,唯一发出光亮的是眼前一个不断地收缩又膨胀着的光团,像是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有千万缕同样发光的线从这光团上发散出去,没入石壁当中隐了踪迹。这个光芒很柔和,让她莫名觉得亲切。
她问道:“这是哪儿?”
玄冥道:“这是孤月潭下的洞穴,这是地脉之心。”
孟元惊奇道:“地脉之心?原来是这样的。”
她在书中读到过有关地脉及地脉之心的部分,如今亲眼见了这维系冥界乃至六界命脉的根系,不由又惊又敬。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触碰那个光团,却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在一片温热之外。
玄冥伸出手,却能轻易地抚上去,那光团极亲近地将他的手淹没之中。他收回了手道:“我生在这里。”
孟元一愣:“你不是孤月潭的灵气化的吗?”
“若是灵气能化人的话,天上地下不知要多出多少没有籍贯血脉的人来。”玄冥平静道。
“不过是对外界如此说罢了。我是由这颗心中孕育的灵胎化了人,降生在孤月潭当中那块石上。一位冥君得了地藏菩萨的指点将我拾了去养着,三千岁的时候送入灵山,六万三千岁的时候随地藏菩萨回了冥界。七万岁历劫,十七万五百岁的时候登位。”
孟元讶然道:“这么说来,地藏菩萨预料到你会在这儿降生?”
玄冥颔首,看着她,眼里映照着那个光团:“我生是为着冥界而生,当年冥界需要一个人救世,这颗心用着地脉中的灵力滋养,孕育了一个灵胎。地藏菩萨掌管冥界,预知到了此事。所以,去灵山,回冥界,都是我的定数。”
“这件事天下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当年菩萨择了我接任冥界君位,起先很多人不赞成。包括...空智。”玄冥淡然道,孟元心中一震。
又听他道:“若这颗心没有孕育我,他会继任这个君位。但他不知此事,只道师父凭空找了一人来却也不肯选他,因此他心生怨恨。当年我十万年历劫时真身存于灵山,他有一夜里想杀我却被师父擒拿,便将他的魂魄封在了一个金钵中,真身用一副冰棺沉入往生海下。”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平淡,孟元却惊住了。
她没料到道明和明镜法师口中的空智竟是这个结局,她愣了片刻后道:“他再如何也不该杀你。”
她说到此处时停了住,不知该再往下说什么。玄冥道:“当年他的亲兄妹神魂俱灭后,他的父亲也将近丢了命,我记得是气血攻心乱了灵力。灵山有一味金丹可以治灵力相关的病,他同菩萨去讨要,没讨成。他的父亲在我拜入地藏菩萨座下后一月余逝世了。过了些时日,他们那族就凋敝了,部族之君的位置没有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