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这些时日既没来过口信也没来过书信,玄阴宫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她理好了名册收拾好了桌案便回了彼岸花海,第二日再上殿的时候,十阎王爷那宝座上还空着。她打着哈欠走进了殿里,今日来得早,还未有黑白无常提了鬼魂来。那一干鬼卒鬼吏原本都是踩着点到的,不曾想今日一齐围坐一团说着话。
孟元朝他们“哎”了两声挤了进去,竖起耳朵听了一通,简直要把她的下巴给惊掉下来。
据可靠消息,冥界要向魔界出兵了。
又据可靠消息,出兵的理由是魔界私藏逆贼空智。
再据可靠消息,冥界此次出兵三十万。
在鬼卒鬼吏争相涌起又落下的声声惊叹和惊疑声中,孟元有些傻眼。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简直是玄冥登位以来一件可谓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因为自他即位以后没有动用过十万以上的兵力,唯一的一次便是从前妖界要开战的时候,允诺支援天界二十五万兵。
而今对付一个魔界竟动兵三十万,等等...对付魔界?
玄冥当时和她说不必担心,难不成已经想好了出兵的法子?
可她觉得为着这件事大动干戈不像是他的作风,更何况出兵作战乃是一件大事,怎么可能风声走漏得如此之快,还精确到兵力几何。孟元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消息不妥,便大声喊道:“散了,都散了。”
随即把吵吵嚷嚷的鬼卒鬼吏们分散开来各归其位。她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坐下,小吏呈上来一本薄簿子,是今日要审判的鬼魂的名录。
她咬着笔杆草草地翻了几页,眼睛又往十阎王爷那座上瞄了一瞄。
待黑白无常押了第一个应审的鬼魂上殿后,他老人家方才姗姗来迟坐到座上,步子稳健神色镇定,已经长了些呈现年岁的斑纹的手仍捻着他那老长的胡须。
十阎王爷的屁股方沾了宝座上的软垫,旁边的小吏便恭恭敬敬奉上一盏茶水,十阎王爷砸吧砸吧地啜着,将那茶水喝得如同泉涌一般地响。
他喝罢一盏茶后将那茶盏哐当一声摆回桌上,随即扭扭脖颈扭扭腰身拍拍腿,老骨头发出上了年数而不经修的老物件的咯吱咯吱声。
这是十阎王爷他老人家每日开审前的老活动了。
殿里的众人原对他老人家这一稍显个人特色的习惯已是见怪不怪了,今日却齐刷刷地朝那宝座上投去一个接一个的眼色,并伴随着左右对面之间的挤眉弄眼。
孟元自然瞧见了他们不安分的眼神,不过她没说话,因为她自己也接连朝着那座上瞄去,眼神滑溜得像一条鱼。在她第十次将目光从案上摊开而不知所云的簿子移到十阎王爷他老人家沟壑纵横的脸上时,十阎王爷终于拍响了他那甚少用的惊堂木。
“今日一个个的都犯了眼疾不成?”
殿上鸦雀无声了。
直至这日审完了鬼魂下了殿,十阎王爷仍没说什么。待孟元收拾好东西欲回彼岸花海的时候,十阎王爷身边的小吏唤住了她,将她引到了后殿去。
眼下后殿这儿没有旁人,十阎王爷站着捋着胡子等着她,同她道:“如今的传言是真的,帝座让本王给你传个口信。说是叫你不必担忧,也不必去玄阴宫寻他,等过些时日自能见分晓。”
孟元道:“这是真要出兵打仗了,出三十万?”
十阎王爷的眼珠子在略微凹进去的眼眶中转了一转,手上捻着胡须的动作一顿,伸手聊表宽慰地拍了拍孟元的肩道:“出兵嘛,是要出的,至于出兵几何,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了。”
“此事与我们阎王殿无甚干系,即便知晓了也没什么用处,你说是不是?旁人说出兵多少多少,你听听也就罢了。好了,就这样,本王还要回府上处理些要事。”
说罢十阎王爷就转身扭着堆出三层肉的腰肢离开了,甚至没等她回上个话。
孟元觉得这阎王爷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只道他老人家任着阎王爷这个职,在军务上不甚知晓也是常理。她虽仍然疑惑着这件事,但玄冥既捎来了口信让她不必去寻他,她便没有为着这件事上玄阴宫的道理。
左右真打起仗来也同十大阎王殿没什么瓜葛,她只管做好十阎王殿的事,再好好地修炼就成了。
自打她去了地清宫修行,又到了十阎王殿任职之后,便觉得自己同玄阴宫有些若即若离。彼时长久地住在玄阴宫内,一心只为修炼解两生道,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当成了玄阴宫人。
往后才发觉自己在不在玄阴宫其实只凭玄冥的一句话,她终究不会长久地待在那儿,从前因为那个人生出了些挂念,如今虽偶尔仍会想起来,但这份情愫便已如落到宣纸上漫开的水痕那般,日渐干涸,只不过纸上仍留下了水过时的褶皱,亦在心上留下了一些些微的褶皱。
她没有挂念着这件事,但此事在别处却是传得沸沸扬扬。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知晓冥界将要对魔界动兵一事,乃至于天宫里的灵霄宝殿开朝会时都有仙官上奏此事。天尊少泽亦如听到此消息的许多人一般地惊疑,忙令人修了书递给玄阴宫,收回的却是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天宫问:出兵吗?
玄阴宫答:出兵与否关乎魔界,不在冥界。
天宫问:何时出兵?
玄阴宫答:同上。
天宫又问:需要援助吗?
玄阴宫答:不必。
玄阴宫的这几个回复亦在天界传得热闹,素来爱看戏的蔺沧摇着扇听着几个仙官奏报了此事,本抬了脚就想出天宫下冥界去,琢磨了一下后又将脚收回来。
正在用牡丹花汁子染指甲的霈安忙里抽空瞥了他一眼,问道:“殿下不去了?”
蔺沧合了扇坐回她身侧,笑道:“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动兵,此举是虚张声势。这三十万兵卒都能将魔界夷为平地,你说那魔君肯不肯交人?”
玄冥这一次的意思正如蔺沧所说的,就是虚张声势。
魔界自空智一事出后便全界戒严,任凭玄阴宫再三递了文书都如缩头乌龟一般地丝毫不见动静。
若放在从前玄冥或许还有耐心陪他拖上个万把年的,但如今他觉得此事处理得越快越好,一则是为了两生道择出的继任大帝,二则就是为了孟元。
他本想一心一意好好地照看她的做官生涯,等到最后鱼儿养大了便可上钩收网,不妨半道之中生出空智一事,实在让他始料未及。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拖得太久,若是拖上个三五万年的,莫说孟元还肯不肯回到玄阴宫来,便是她对他的那点儿轻易都要被磨没了。
况且还有个乐缨。
乐缨那小子在他看来是死心不改,蔺沧也大有煽点儿风点点儿火的意思,每隔一段时日来一封书信,言乐缨想来冥界游历修炼如何如何,望北阴大帝批准。
玄冥看过书信以后便将它丢到一堆没什么大用的公文上,都是底下那些官有事没事递上来向他问安说废话的,久而久之便被数量庞大的文书给淹没了。
但天宫那舅侄二人在此事上发挥了坚毅到底的决心,他一封不批,他们便又送一封上来。
公文里淹没了五封书信的时候,玄冥终于对送上来的第六封书信忍无可忍,批复了一句:冥界近日不安定,不可来。
这个不安定便是指要出兵一事,这事儿倒不是因被乐缨和蔺沧扰得烦了他才起的,而是他已经思索了有一会儿。魔界那里三番五次地闭口缄言,这般的应对玄冥并非没碰到过,他晓得如此一来唯有动兵才能让他们不装死人开口说话。
但凡人有一句话总结得好,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冥界虽时刻不松懈练兵备战之道,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绝不出兵。战争虽只是他们的几句话,但于普通百姓而言却是无以复加的重担。
他所要的就是让魔界惧一惧,乖乖地开了门让他把空智处理了。所以冥界及六界之中那些有关出兵以及精确到出兵三十万的传言,都是命人去市井之中传播起来的。
魔界的确信了。自然,信不信的也不由他们,若是他们不信,他倒不介意真的出一些兵。
印有魔尊宝印的文书即刻递上了玄阴宫,魔界的使臣在经一次谈判之后便允诺何时何处商谈空智一事。此次会谈魔界会由魔尊浮光亲自出面以表诚意,玄冥本欲让道明代他,听闻是扶光亲临之后便改了主意。
自这位小魔尊即位之后,他还没有同他打过照面。尽管是得了青岐的帮扶,但在如此小的年纪能听得进去这些话做得了这些事的,绝非平庸之辈。
他原以为这个小魔尊的位置朝不保夕,但事到如今他的魔尊之位还未被其他几个虎视眈眈的魔界大部夺了去,玄冥觉得,扶光实在不简单。
如今会一会,也是一桩好事。
冥魔二界交界的边际分为九节,二人会面之地定于第三节的一座山上,此山无名,惯称三节山。
三节山与别处交界之地不同,无冥魔二界各具的阴森幽深,反倒是个清净而似四洲之内普普通通的大小山川一般的地方。三节山阳坡向魔界,阴坡向冥界,以阴阳为分隔隔开二界。
山上古树参天,有一股清溪自魔界流向冥界。二人选在溪岸一处空地上相会。
底下的人简单地布置好了一应用具,玄冥到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孩子坐在桌前,瞧他的手甚至不够长及桌中央的茶壶。
他走了过去,二人的侍臣均分列在旁,距离恰好听不到二人的言语。玄冥离那桌椅还有三步的时候,扶光看向他笑道:“北阴大帝,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