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黄昏时分曾见过有如火烧的翻腾的云海的那处山崖上,在这处空旷之地面对天地拜了三拜。
银花似的雪簌簌落了下来,孟元的鼻尖感受到了雪化的一点湿意,她方才从这般突如其来的大事里缓过神来。
天地间白雪漫漫,落在了二人的衣袍上又落在发间,她看到玄冥在细密的雪花中望着她含笑,忽然生出一种恍惚过了万年的感觉。
万年,的确是万年,照着彼岸花花开花落的印迹他们的缘分早已在数万年前就注定。
自她来到玄阴宫之后也过了一万多年,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动了心,或许,已经很久了。
他在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将她拥进怀里,如同这么多年来默默地照料她的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在她耳畔轻声地、认真地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妻子。等解开两生道的时候,我娶你为帝后。”
天地间,以雪为证。
二人回到了屋内,孟元的脸经了外头的风雪一冻又变得红。
玄冥又重新拿出那个泛着荀草香气的木盒替她擦着霜,孟元看着他满目柔情如一块万年寒冰遇了暖春化作一池春水,心中不由一震。
玄冥看到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禁笑道:“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想,竟然和你成亲了。”
玄冥静了一静,恍然想起三万多年前踏足彼岸花海的那一日。那一日他在三生石上没有见到任何人的名字,便觉得自己此生命中再无姻缘。
他后来才意识到那时三生石上没有征兆,是因为彼时还没有她孟元这个人。他等到了她,娶了她,这很好。
他在前三十几万年之中没有想过今生会有一个人相伴在他的身边,他想娶她、和她拜天地,并非出于一时的情愫,而是久已谋之。
他笑了一笑,指尖抚上她的额。
他一点一点地抚过这片白净的容颜,看见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盛着他的倒影,他抚过她粉红柔软的唇,它比从前更丰满、鲜艳。
他曾几次情难自抑只为触上这片柔软之地,连梦中都是她的一颦一笑说话时有点儿上扬的尾音。他喜欢她恼的时候微微皱起的鼻,喜欢她笑的时候眼波的流转。
他吻上她,绵长、温柔。
他的手似在她的身体上描绘一幅水墨画一样游弋着,抚过起伏的曲线从山川到腹地的河流,仿佛欣赏着冥界广阔的、属于他的大好河山。
她在腾升起的满屋的温热中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并不抗拒他的举动。反而,和他这么近,她很喜欢。
他在喘息之中吻上她的唇畔,然后默默地抱着她伏在她的颈上。
孟元发现了他额上细密的汗水,这让她惊了一惊,她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玄冥良久没出声,片刻后说出来一句孟元解不了的话:“要是在冥界就好了。”
第二日的时候,玄冥很乖顺地按着她的话没有展示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二人仍然以着君臣的身份相处着,他仍然是如从前那般冷着脸不怎么说话,只是看向孟元的时候眼里流出来点儿笑意。
她比从前在玄冥身边时愈加低眉顺眼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人一瞧便晓得这不过只是北阴大帝身边那个有些名气的宫女罢了。
知晓这件事的蔺沧不然,他瞧着他们二人相敬如宾简直快到装作相互不认识的地步了,不禁大为感慨。如此这般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眉目传情的事儿他实在没干过,而作为情场高手没有做过这种事实在是他情事经历上的一点儿败笔。
他当然没有错过筵席的桌下玄冥攥住孟元的手,面上二人却是一声不吭一个当着自己的北阴大帝,一个当着自己的宫女。
不过,除了他二殿下之外,这世上总还有些聪慧之人能从蛛丝马迹之中瞧出些什么。
但所谓慧极必伤这四字之中带有大智慧,蔺沧摇着扇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孙,这位本该在生辰宴上高高兴兴的寿星眉目中带着点儿这个年岁特有的忧愁。
蔺沧熟悉这种忧愁,这是受了情伤的忧愁。
又过了一日,清晨时分二人正在准备动身回冥界的时候,方踏到山径上远远地便有人唤着孟元。乐缨一路疾跑来跑得上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赶上了孟元。
蔺沧瞧着玄冥极爽快地放了她和乐缨去说话,不禁更觉得自己这个外甥孙连剩下的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了。他摇着妙有真空扇在立着如一块石头一般沉静的玄冥身边长吁短叹,就差在这儿搭台唱出戏。
玄冥亦不管他,只远目望着山外景色,面上带着淡淡的笑。
蔺沧看见他的这笑时瞬时按捺不住,到底铁树开花这般的事是少有而不是没有,但在玄冥这类人的脸上看到这般春风和顺的笑意来,实在会让人震一震。
蔺沧随口问道:“什么事儿惹得你这般高兴?”
玄冥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只是我成亲了。”
蔺沧在手上敲着的那把妙有真空扇差点儿摔在地上,他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道:“你成亲了?”
玄冥嗯了一声。
蔺沧想起来昨夜里他问玄冥何时成亲,他答了“快了”二字。
这二殿下原以为自己在情事上最是雷厉风行,说要娶霈安为天妃便一脚去了南海便娶了,上灵霄宝殿请奏也不过是一下的事,未曾想到身边这位多年的至交好友做起事来已经到了令他都瞠目结舌的境地。
这下子他犯不着为自个儿那个外甥孙费心了,如今他倒替孟元有些担忧。
他干笑道:“我这徒儿落到你手里,可算是出不来了。”
玄冥向他牵出一个笑容,蔺沧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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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元发现,玄冥是一个不那么解风情的人。
虽然他们成亲成得有点儿在意料之外,但到底是成了亲,冥界之中再要紧再腾不开手的官员每逢成亲还有十日的假期可放,偏偏她连一日也没有。
玄冥笑眯眯地替她拾掇好了物件,笑眯眯地把她送到了罗酆山山脚,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她走了。
虽然她晓得自己提前一些日子去好有一番微服私访的经历,他不能随她在卞城露脸,但是孟元觉得,他这样是不是太...心狠了些?
后来她对这件事做出来一个让她悲喜交加的注解,玄冥说的没错,那一日同她成亲的是玄冥,不是北阴大帝。
而在罗酆山下目送她前去卞城任职的,是那位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多万年的北阴大帝。
但是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会纠结他到底爱不爱她的那种人,如此想会让孟元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有点儿疑惑,然后觉得他有点儿不解风情,此外,就没有什么了。
毕竟她是一个在很喜欢他的时候还能去地清宫踏踏实实修行一百多年的人。
也是很多年后她才晓得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些事上与旁人不同,没有普通人有的那么多的贪嗔痴念,因为天命注定他们生来不属于对方,而属于冥界。
这是很多年后的事情。很多年,久到那会儿他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久到她一个人长住于玄阴宫里。
一个青史留名的君王一生中会有不可计数的功绩,史书工笔详录,但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之中不过化作顺口溜一般地一连串短词而已。人们会记住的,要么是其一生之中最震古烁今者,要么是在其少年风华之时便立下的伟绩。
而孟元此生最被人所赞颂的几件功绩之一,便是这一年来到卞城捉拿叛贼。
数万年之后,曾经有幸在卞城里头任职的大小官员总会回忆起孟元来到这儿的这段时日,一同在记忆里瞻仰这位四洲八海最年轻的帝王在她的官场生涯之初的时候,就是如何的叱咤风云、如何的英明果敢,丝毫不逊于当年的北阴大帝。
她在万年后重新回到卞城走过当年走过的街巷的时候,听到城里的儿童编起的颂扬她功德的歌谣,便会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来。
歌谣里字字句句赞着她,但她听着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影子。
她方到卞城的时候是假借了身份入城的,没有报来人便是新上任的诫听司副司孟元。
入城后她便和卞城诫听司的人碰了头,这会子她才晓得自己入的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这下,她觉得玄冥不仅是一个不那么解风情的人,还是一个比较狠心的人。
哦,对了,本来别人对他的赞誉就是冷酷无情,她差点儿忘了。
玄冥让她来卞城干的这件事,简而言之,就是让六殿阎王伏法。他当日和她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的时候,她没有太大的感触,直到亲自到了卞城里头,才晓得这件事实在不是一件好办的事。
冥界从上古到现在十殿里头出过不少阎王爷,大抵都换了代,都是到了年纪回到自己府上安享天年去的,没有一个是因为犯了什么事儿被革去阎王的职削去爵位贬到极寒之地或者地狱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