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暑气渐消,夜晚渐长,秋风生凉,不知不觉中凌薇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四个月了,崔知衍也已来了凌府两月有余。
崔知衍早上是被冻醒的,榻侧衾寒,掀开凉意沁人的被子,他才想起今天凌薇不在。
她昨日未归,崔知衍等了他许久,直至更深露重,他身怀有孕本就容易困顿,实在难以支撑才独自睡去。
崔知衍喊了小厮进来,先问:“少姬仍未回府?”
“昨晚回来了一趟,没多久便走了。”
“卯时阿满从前院递了少姬的口信,说少姬有公务需离京两日,后日才会。”
崔知衍目光冷了下来,看向这个叫顺吉的小厮:“昨夜我告诉过你,若是少姬回府立刻禀报。”
“我也强调过,若我已睡下,便喊醒我。”
顺吉缩了缩脖子,盯着崔知衍凌冽的目光,打了个寒颤:“是,是少姬说,不要吵醒公子。”
崔知衍不说话,只冷冷的斜视他。
他吓得跪了下去。
顺吉趴俯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
这些日子他已经见识了这个主子的厉害,也见识了少姬对主子的重视。被罚在烈日下站了几次,被打了几次手板之后,他已经知道这位主子的吩咐不能有任何违逆,否则便会受罚。
想想也是,连飞羽哥哥那样聪明又好看的人,都要避其锋芒,躲在东耳房里不敢招惹公子,他也不敢再对凌薇有任何不轨之心。
顺吉想,今天这顿手板恐怕逃不掉了。
不过公子看似严厉,一般不会过分为难他们这些奴仆,犯了错也就是打五个手板。
唯有被发现主动和凌少姬接触,才会被狠狠责罚。
崔知衍盯着跪在地上的顺吉,内心迷茫。
下属不受管教,他应该愤怒的。
可他现在只觉得挫败。
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小厮是一个愚笨的,胆怯的,没读过书的仆从。
可就连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厮都敢对他阳奉阴违。
顺吉可能不知道阳奉阴违是什么意思,但他本能的这样做了。
一个是每天与他相处,可以立即责罚他的主子;另一个是与他没说过几句话的少姬。
当两边吩咐冲突时,他不做思考便选择听从少姬的吩咐。
这样是错的吗?
崔知衍明白,这没有任何错。
他只有打骂责罚的权利,而凌薇却有将他们发卖的权利,凌薇才是那个掌握了府中小厮们前途命运的那个人,他们自然更害怕凌薇。
崔知衍对小厮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喊你不要过来。”
以前崔知衍身边不论是男仆还是侍女,都是机灵又聪明的,他一个眼神便知道要做什么,而在这里,他必须要一字一句的吩咐清楚,就算这么仔细的吩咐了,也经常被违逆。
顺吉赶紧溜走了。
窗外有枯黄的树叶飘落,已经秋天了啊。
怪不得他觉得这么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崔知衍盯着窗外的落叶,浑身发冷。
他与刚刚退下的顺吉有何不同。
他的前途命运不也是在凌薇手中吗?
凌薇高兴了,便对他好一点,下值时给他带街上的小吃,回来后与他讲朝堂上的趣事。
她不高兴便可以抬脚走人,住在前院书房里,几天几夜不踏进后院一步。
她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而他只能停在原地承受。
没有选择,没有出路,只能被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这段时间他已经压着自己心底翻涌的情绪,装出已经认命的样子来换取凌薇的信任了,可凌薇辜负了他的付出,她还是不信他,连外出也不告诉他。
她或许不是不信他,她只是觉得没必要。
她出去做的公事,没必要告诉一个只能被养在家中的男人,因为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他的意见不重要,做不做都取决于凌薇自己。
他一点也不重要。
凌薇根本不觉得他重要。
人在经历坎坷波折的时候最是脆弱,尤其是崔知衍还怀着孕,更容易胡思乱想。
他现在仿佛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法向前,又不愿意后退。
崔知衍现在已经有些显怀,肚子这个孩子却像生了根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摆脱不掉。
他孕反一直很严重,每天吐得两脚发软,有时候吐的狠了连走路都走不稳,更别谈从这里逃出去。
他开始后悔起来。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来找凌薇。
他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直接去北麓,去碧霞祠,想办法让这个世界恢复原状!
只要回到以前,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还是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权臣,而凌薇是他的爱妾。
他便可以一直与凌薇待在一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凌薇随手抛下。
其实只要恢复理智,崔知衍就能想到那个时候的他别无选择,他逃出裴府之后身无分文,根本没办法独自一人从京城赶到北篱。
可他这会儿已陷入魔障,只想回到从前,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这地方阴阳颠倒,神鬼不分,哪里是人能待的。
他越是这么想心里越苦涩,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是苦的,胃里似乎是感受到这份苦,又翻腾了起来,他扶着脸盆吐得浑身无力。
守在门外的顺吉赶紧进来给崔知衍拍背,连崔父都被惊动,托着病体从另一个房间过来,崔知衍在父亲和小厮的搀扶下坐回榻上。
崔知衍瞥了
顺吉端了一杯水过来:“公子喝点水顺顺。”
瞧,这便是他的仆从,他刚刚已经说过了无召不得入内,说的这么清楚,不喊便不要进来。
他没指望顺吉能拦住父亲,
可当崔知衍吐了起来的时候,顺吉还是跑了过来。
他并没有吩咐多么为难人的命令,只是希望一个人待一会而已,可偏偏,偏偏怎么也实现不了。
只有在凌薇在的时候他能得到片刻安宁。
凌薇不喜欢男人服侍,她要是来了,顺吉便没资格上前伺候。
她身边那个叫阿满的小姑娘很伶俐,凌薇说什么她都照做,从不跟她反着来。
可她总是不来。
她白天要去太府寺上值,下值后有时还要去公主府点卯,偶尔也会有些应酬,每天待在这个宅子里的时间也就六七个时辰。
而这六七个时辰还要分出三四个睡觉的时间,所剩不多的两三个时辰,她要看书,琢磨公事,留给他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就这样她还经常留在前院不回来。
崔父不停地上下抚儿子的胸口,满面愁容:“你这都三个多月了,怎么还是吐得这样厉害。”
崔知衍脸色发白,还在平复胃里的翻涌,根本说不出来话。
崔父焦急地用帕子擦掉儿子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说:“要不请医生过来看看。”
崔知衍想说不要,身体的反应却不容他分辨,他又吐了一口。昨晚临睡前他便吐过一次,胃里已经空了,吐出来的全是黄水,嘴里全是酸苦的味道。
顺吉跑去前院跟女仆说公子不舒服,医生来的很快,但只有一直为崔知衍看诊的柳家姐弟中的弟弟。
他为崔知衍把了脉,眉毛皱了起来:“像是受了寒,胎像有些不稳。”
此话一出,崔知衍心中生出了希翼,这样一来,是不是孩子就能落下了。
是不是前段时间故意穿着受冻起了作用?
如果没了孩子拖累,他就有力气想法子离开这个密不透风的宅子了。
崔父焦急的问:“那可怎么办。”
柳元郎道:“好在父体康健,没什么大碍。”
“以后注意保暖,等孕吐好一些,多吃些桂圆,红枣,乌鸡这种暖身的饭食。”
崔知衍不可置信的看着柳元郎:“父体康健?”
他手脚绵软无力,连墙头都翻不上去,这叫父体康健?
崔知衍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男人大都一辈子困在家中,没有出过门,前世经常骑马练武的他,就算来了这里力气缩水,也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男子要好。
柳元郎肯定道:“当然。”
崔知衍失望极了。
崔父有些担忧,问他:“怎么不用开些药吗?”
柳元郎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开一些补身的药,但是药三分毒,最好还是食补。”
给凌府看诊的报酬丰厚,随着凌薇地位水涨船高,连他们来看诊的诊费都多给了不少,姐姐一直在念叨说想做凌家的府医,也就是住在凌家的大夫,这样既清闲,又不用像以前那样早出晚归赚不到几个银子。
如今世道艰难,行医也不是什么好行当,好不容易赚点钱全交租子了。
崔父又问他:“你姐姐呢?要不让柳姑娘来再看看。”
柳元郎咦了一声:“我姐姐跟着凌少姬去隔壁应州办事了,要后日才能回来,你们不知道吗?”
崔父吃惊:“少姬出去办事了?”
他连这个消息都是刚刚得知。
崔知衍看向柳元郎:“你知道他们去办什么事了吗?”
柳元郎道:“听说应州突发洪灾,洪灾过后容易有时疫,灾民们吃了被污水泡过的粮食,尤其容易腹泻。凌少姬跟着衙门的人送药材过去,我姐姐便也跟着一起去,也能照应一二。”
他双手合十,虔诚道:“希望她们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