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笑了。
他眼眸中满是疯狂,笑着说道:“陪着孤,这样不好吗?日后我们会生儿育女,百年之后会葬合棺而葬。”
“婉婉这次只不过是被心术不正之人骗了,答应孤,以后不会离开孤。”
陆珩仿若溺水之人紧紧攥着浮木,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在不安些什么?
是因为在先帝驾崩前一夜才知道慈父的算计,侄子的背刺。
也是那一夜失去康健的身体,温柔的母亲,还有触手可及的皇位。
从那之后,才这般不安吗?
沈婉鸢有几分害怕,垂下目光,不愿直视着陆珩的眼神,他的手指却愈发用力。
“好。”沈婉鸢只得轻声应道。
陆珩眼底的阴郁一扫而空。
沈婉鸢在心中反复斟酌了许久的话,鼓起勇气再次问了出来:“海棠死了吗?”
陆珩淡淡说道:“是。”
沈婉鸢沉默了片刻,缩进了锦被中背对着陆珩,小声说道:“我累了,你也早些歇息。”
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沈婉鸢紧绷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她趴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房间的一角,止不住的泪水洇湿了枕头上的清荷纹样。
海棠死了。
在元夕佳节的相见竟成了永别。
海棠鬓边总是带着一枝红绢花,半束发丝披散在肩膀,明明心思细腻,却伪装成一副莽撞的样子。一双眼眸泛着泪光,站在阳光下拎着饭盒,眉眼笑笑,声音却哽咽地向她道别。
大抵从那时起,海棠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皇权之下,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一旦入局便再也出不去了。
海棠被丢弃出局,而她还能在棋盘上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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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用过早膳后,车队再次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昨夜陆珩离去后,沈婉鸢便再也没有睡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是在清荷院的日日夜夜,心口仿若被重石压着,怎么都喘不过气。
随着时间流逝,看着天边破晓时分,沈婉鸢嘴角向下,自嘲一笑道:“又要启程了。”
一夜未眠的沈婉鸢简单用了些早膳之后,便坐进了马车候着。
她不愿看到陆珩,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终难如愿。
侍女缓缓掀开车帘,沈婉鸢看着陆珩身着一袭湖蓝色窄袖长袍,骑着一匹枣红色的烈马站在她的车前。
她快速挪开视线,陆珩却察觉到了她的疲倦,蹙眉问道:“可是昨夜未眠?”
沈婉鸢颔首。
“京中有要事处理,孤先行一步。”陆珩淡淡说道。
沈婉鸢心中却有了几分惊讶,她下意识地抬眸向外看去,看到陆珩的脸色苍白,嘴唇的惨白似纸,像个病入膏肓之人。
她回忆起昨日陆珩的话,当即便想起了他身上的毒,难道他又要进宫寻解药?
“你病了吗?”
“没有,孤身体康健。”
“好,祝你一路顺风。”
他们的话寡淡的就像白水一样,连半分波澜没有,但沈婉鸢心中却点燃了烛火般的微弱希望,她在心中计划着如何趁着陆珩离开后逃跑。
“别想着离开,你若离开这里,他们所有人都得死。婉婉你知道的,孤说到做到。”
陆珩的话瞬间击破了沈婉鸢为数不多的期盼,他仿若她心中的蛔虫一般,温柔的嗓音说出了这般冰冷的话语。
沈婉鸢的背脊瞬间蹿上一股凉意,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环视着周围的三十余人,又看向了陆珩,快步上前放下了侍女手中抬起的车帘,她不愿看见陆珩。
“我不会跑的。”
陆珩嘴角微微上扬,缓缓说道:“最近宫中的春桃开得甚美,孤给你种了一片春桃,桃花浅深处,不及卿卿深浅妆。婉婉回去便能看到。”
车厢内没有了回话,但陆珩的心情却很好,只要人在他的身边,便没有了担忧。
马蹄荡起地面,灰尘如同雾气一般迅速升腾,沈婉鸢掀开车帘看着隐入烟尘中的陆珩,她心中的孤寂与绝望愈发得盛。
如今的反抗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不可能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她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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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皇城,雷鸣震天响,狂风骤雨猛烈着冲击着未央殿的牌匾。
未央殿乃是历代君王登基之处,也是每月大朝会议事之处。
高台之上,十三条金龙盘旋于宝座,扶手两侧的金龙镶嵌的红眼冷漠地盯着阶下之人。
皇帝左臂缠着绷带挂在胸前,怒极而笑道:“肃王,你可知罪。”
“臣知罪。”
皇帝怕了。
上次刺杀陆珩未果,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说他坠入江中,本以为他会死在冰冷的江水中,没过几日他带着一身伤冲进皇宫,求取解药。
小皇帝攥着药丸意欲羞辱一番,却没有料到陆珩敢在宫中抢夺,还未等他回过神,手中的药丸早已不在,陆珩急匆匆走出了大殿。
陆珩中毒之后,竟然还有这般高强的武艺,这次只是夺走解药,若是下次在宫中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也未尝不可。
恍惚离开宫殿时,小皇帝失神跌落台阶,导致手臂折断,他把错都怪在了陆珩身上。
小皇帝今日专程选在这个至高无上的未央殿内,看着阶下被禁军压住,跪在地上的陆珩,他焦虑的心多了几分安定。
小皇帝深吸一口,笑道:“小皇叔,从你被皇爷爷压着向朕叩首九次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陛下还记得臣是您的皇叔,还派杀手杀臣,咳咳咳....”
陆珩的话还未说话,喉咙便涌上了一股血气,撕心裂肺的声音瞬间回荡在未央殿的上空。
他胸前的衣襟已经被血液浸透,嘴角一直在流着鲜血,眼神却依旧坚定,他的背就像生长于戈壁上的杨树,永远是笔直的。
小皇帝看他这副样子,实在是讨厌,怒拍动着龙椅扶手上的龙首,“还不是因为你有谋反之意!”
“臣不敢。”陆珩轻笑一声,淡淡说道。
小皇帝却觉得陆珩在嘲笑他的无能,他愤然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讥讽道:“的确,小皇叔给朕当了这么多年的挡箭牌也是辛苦了,毕竟别的皇叔也想要皇位,他们估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看着陆珩脸色依旧如常,皇帝继续说道:“当你从军营回朝,被安排至议政殿的时候,皇爷爷就写好了让朕登基的亲笔密旨,放在未央殿的牌匾后。”
“朕才是众望所归,朕才是一国之主,而你陆珩只是朕的垫脚石。”
陆珩没有说话,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一股殷红的鲜血再次从他的口鼻间悄然溢出,坠在地上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小黄帝身体紧绷,已经处在了快要发疯的边缘,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弛地坐回皇位上,居高临下道:“小皇叔,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朕赐予你的,就连那个罪臣之女也是,先帝连皇后都能赐死,朕赐死一个小姬妾,朝臣也不会说朕什么。”
“小皇叔,你说呢?”
陆珩敛眸,笑着说道:“陛下,若是臣什么都没有了,臣并不介意留名史书,不论善恶。”
小皇帝怕了,陆珩是个疯子,他疯起来杀了他,也不无可能。
先帝还在世时,他们之间相安无事,他一向觉得小皇叔是个温润之人。
直到宫变那日,喝下毒药的陆珩就变成了一个伪装成正常人的疯子。
小皇帝看着陆珩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脸上灰白却如同死人。
他是真的想让陆珩死,陆珩大抵也是这么想他的,但他们却是相互制衡。
武将需要靠陆珩去维持,没有陆珩在政事上支持,他的皇位也岌岌可危。
而陆珩需要每半月服下解药,也不能动他。
小皇帝越想越愤怒,颤抖地从怀中取出解药扔到了陆珩的面前,怒而离去。
整个未央殿已然剩下了陆珩一人,他靠着金柱吞下解药,眼神却看着窗外的狂风骤雨。
乌云压城,雷鸣呼啸,就像先帝驾崩的那日。
陆珩平生罪厌恶的事情便是被人威胁,但小皇帝说得对,他什么都握不住。
那日,先帝黑衣禁军手持利刃搭在他的脖颈上,要么他服毒,要么母后和舅父死。
他是皇帝的幼子,也是嫡子,自幼便被父母宠着。
那日陆珩才知道,高大威武的父亲也是一个城府深重的帝王。
顷刻之间,孺慕之情已然化为了深深的仇恨。母后为了护他自尽而亡,亲生父亲给他喂下毒药,就是为了让他给他的嫡孙让位。
“孙儿,等掌权之日,珩儿便不再是你的威胁。”
先帝在病床前对小皇帝的殷殷嘱托,却是他的催命符。
他所拥有的一切,顷刻间化为乌有,就连命都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陆珩嘴角还在流血。
毕竟解药服下后,会让毒药发作六个时辰,解药才会生效。
但他今日不想待在这个虚伪冰冷的皇宫里,他想起了沈婉鸢以前夜里给他留下的一盏昏黄小灯,他掸了掸衣衫,步履微晃走出了未央殿。
他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人在等他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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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您醒醒。”
沈婉鸢浑身疲惫,她翻身远离了那个轻柔的呼喊声,却在下一秒,她撑着乏力的身体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来。
她望着头顶绣蝶戏百花的床帷,柔软锦被上是苏绣被面,香炉中的凝露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
沈婉鸢看着眼前陌生的装饰,也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这不是肃王清荷院的卧房,也不像驿站的上房。
沈婉鸢却不害怕,无论怎样她逃不出陆珩的手心。
一位眼生的侍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面容圆润,笑眯眯说道:“姑娘,您可算醒了。”
“这是哪里?”
侍女应道:“这里是王爷在京郊的一处私宅。”
“奴婢叫平玉,有事您可以唤奴婢。”
沈婉鸢心凉了半截,哧笑道:“私宅?这是怕我又跑了吗?”
平玉不敢多言。
沈婉鸢赤着脚下床,快速推开房门,看着小院的景象,她忽然笑了出来。
一个如同仙境般的小院子,却有着比寻常人家更高的围墙,院内连一株比围墙高的树木都没有,高耸入云的围墙厚重又坚固。
门外又看到了之前陆珩送她的橘粉色藤曼月季,枝条循着廊柱挂在抄手游廊顶部的隔扇上。
已然过去了快一月有余,又被移植到这里的藤曼月季依旧在枝头绽放。
小院中纯白温润的玉兰花在枝头绽放,泛着嫩黄色的柳条随风摆动,新翻的土是黑润的,房檐下的竹林分外雅致。
正如陆珩所言,院内还种了许多的桃树,但昨夜下的雨却打散了枝头的花瓣,已然零落成泥。
这俨然是一个装饰精美的囚笼。
沈婉鸢抿着嘴,“真好,这次再也跑不掉了。”
她正欲回房,平玉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姑娘,王爷回来了。”
沈婉鸢垂眸,淡淡说道:“与我何干?”
“可...可是王爷...”
平玉还未说完,陆珩穿着一身血衣便径直地走了进来,身形高大挺拔的肃亲王,此刻却仿若一阵风便会吹倒。
“婉婉不欢迎孤吗?”
他面色惨白如纸,虚弱望向沈婉鸢。
陆珩似是要说什么,还未张口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猛然间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在了地上。
沈婉鸢心尖猛烈颤抖,下意识便往陆珩身边跑去,但刚走两步,便停在了原地。
“陆珩,这次是苦肉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