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里,不由地心口一紧,浑身上下都如同针扎般的疼痛。
和他分开的这几年来,我在内寺中虽也过得难,却从不曾如他这般朝不保夕过。
我好歹还是大魏的大长公主,除了胡太后,这世上恐怕没人敢要了我的命。
可他却不同。
行走在战役边缘的他,无时无刻不命悬一线。
如今,他离了洛京后究竟吃过了多少苦头,我竟不敢去想。
我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又是如何脱离险境的呢?”
孟清玄一直盯着旺盛的火堆,面色沉着,语气却微微颤抖。
“那陷进底下埋有尖锐的木桩,刚掉下去的那一刻,将军为了护住我,被木桩划伤了左臂。”
“陷进一旦落入猎物,当即就会牵动响铃报信回去,敌军很快就会围剿过来,而我们却只能如同困兽一般无路可退。”
“就在这时,大将军脱下身上的氅袍披在我身上,嘱咐我踩在他背上借力爬出洞去。”
“我的马儿早在掉入陷进的那一刻便摔死了,仅有大将军的马还围在洞口边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我小声问道:“你是不是丢下他了?”
孟清玄先是魔怔了似的点点头,忽又用力地摇摇头,“我没有丢下他。”
“我对将军说,我孟清玄的命本就是将军救的,哪怕是死,我也要和将军死在一起。”
“可将军却说,他伤了左臂,定是无法爬出洞去的,他若是死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我也死在这里,外头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将士们该怎么办?”
“没了指引,又没了首将,他们在这深山之中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下场无外乎是饿死冻死,要么就是撞上敌军,沦为俘虏,或是就地斩杀。”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将士的使命,并非战胜,也并非荣耀,而是带领着跟随自己的兄弟们活下去,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我道:“所以你还是走了?”
孟清玄别过脸,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得火红一片。
他道:“我别无他法,是我闯下的滔天大祸,我必须要负责到底。”
“我本是想,若能带着余下的将士们逃出困境,我便自尽以示追随。”
“我穿上了将军的氅袍,骑上了将军的战马,带着被射死的鹿逃回了营地。”
闻言至此,我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那黑沉沉,冰冷刺骨的深穴之中,他到底是怎么熬下去的。
一个人身负重伤,在绝望之中等待死亡,将生的希望留给别人,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那身代表着温暖的氅袍,那匹代表着生命的马,最终还是从沈净山的手中交到了他的手中,再由他交给了孟清玄。
他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救下孟清玄,为得是救下年少时的自己吧。
我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中,几乎不敢去想,当时的他该有多么万念俱灰。
那时他会不会有一丝后悔,后悔逃到洛京,后悔和我成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我百感交集,心痛得难以言说,一呼一吸间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浑身颤抖不已。
刘起,在我看不见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你到底还经过哪些我无法想象的过去。
孟清玄眼神涣散,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对劲,只自顾自地道:“不过将军福大命大,得西天佛祖庇佑,竟在三日后只身走回了营地,除了左臂上的伤势有些化脓外,并无其他异样。”
我不知道刘起那三天是怎么过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功夫,才从深不见底的黑洞中爬了出去。
我只知道如今的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内寺中的五年修行并非虚度光阴,每日早晚的诵经祈福,我所求之事唯有一件,那就是——愿我佛保佑他平安。
我想我做到了,身经百战的他无数次化险为夷,应是佛祖悲悯了我的一颗至诚之心,终施以援手。
我含泪道:“谢谢你,孟副将,是你让我知晓了另一个他。”
我不怪孟清玄,不怪他差点害死刘起。
我只怪自己,我才是害他最惨的那个人,若不是我,他也不至于四处奔逃,吃尽这许多苦楚。
孟清玄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凑到火堆跟前,往逐渐消弭的火势中有填上了几支干柴。
半晌,他才道:“该谢的不是我,应是另有其人。”
我轻声问:“谁?”
他摇摇头,顺势抬头看向北方,“我不知道,但我猜应当与北有关。”
他的声音悠远而深沉,“将军时常望着北边出神,一望就是好久。”
“我想或许是北边有个什么人,是她救了将军。”
我和孟清玄无言而坐。
深秋的夜风一阵寒过一阵,我往燃烧的火堆前挪了挪,伸手去探那久违的温暖,适才觉得苦涩的心里略微好受了些。
他并非忘不了我,每回苦苦遥望北方,盘旋在心头的,恐怕只有对我的恨吧。
正当我瞅着火焰发愣时,忽然间听见一阵惊悚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啊——”
那叫声凄惨而尖锐,如同铁爪挠过瓷盘。
我蓦地转过头,往身后马车所在的位置望去。
与此同时,马车开始猛烈晃动,似是上演着惊天动地的一幕。
“姝婉!”
我大叫一声,起身冲向马车,就在拉开车门的瞬间,一条漆黑泛着银光的长物从车门的缝隙中猛然探出头来。
深红色的信子飞快地颤动着,粗壮的身躯如枝条般紧紧缠绕在车门的边柱上,晶亮的瞳仁宛如黑珍珠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我禁不住倒提一口寒气,双脚登时软成一摊烂泥。
“公子当心!”
孟清玄紧跟在我身后,抽出横刀将那邪物一下劈成两半,我心下一阵狂跳,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蛇身被从中斩开,一分为二,各自扭曲缩成一团,血肉模糊中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我强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硬着头皮迅速爬进车里,将早已吓晕过去的姝婉抱在怀里。
“姝婉、姝婉……你没事吧?”
我一连叫了好几声,可姝婉就是一动不动,像是彻底睡死了过去。
我见她小脸愈发惨白,嘴唇也开始浮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先是微微发紫,再逐渐越变越深。
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害怕得差点哭了出来,颤着手不断地去掐姝婉的人中。
“姝婉,快醒醒,你伤到哪儿了?”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她带出洛京,带到这荒郊野岭来,如果我没有把她一个人丢在车里,如果如果……
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她一定还如从前那般,自在地守在丹阳王府里,日日盼着有人能接她回建康去。
我正神神叨叨地,自责得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孟清玄一把撕开姝婉的下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指着上面的两个黝黑的血印子,道:“公子,姝婉姑娘应是被蛇咬了。”
“此伤口周围发黑,想必还是毒蛇。”
被蛇咬了,还是毒蛇……
孟清玄的话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我忽然意识到,正是我当时下车小解的时候太过大意,没有将车门关严实,这才叫那毒蛇钻了空子。
我……真是该死!
我轻手轻脚将姝婉放回垫子上,不敢再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毒性随着血流蔓延至全身。
我对孟清玄急言道:“劳烦孟副将费心,替我好生照看姝婉,我去找人来帮忙。”
说罢,我连滚带爬地翻身下车,直往梅兰竹菊们所住的帐篷奔去。
我曾听白兰说过,墨竹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行医救人的偏方,虽不一定管用,但总比没有的好。
如此荒野之地,又是夜半之时,若要去最近的城里请出位大夫来,恐怕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姝婉怕是等不起了。
我刚跑出去没几步,便迎面撞见梅兰竹菊正往我这边走来。
白兰见了我,赶忙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方才的尖叫之声是从何处来的?”
料想梅兰竹菊应是早就睡下了,直到刚刚被姝婉的叫声惊醒,这才着急忙慌地前来寻我。
我急急迎上去,抓住墨竹的衣袖道:“快、快救救姝婉。”
墨竹问:“姝婉姑娘怎么了?”
我慌里慌张道:“好像、好像是被毒蛇咬了,这附近荒凉一片,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大夫,你快去看看。”
墨竹沉着地点点头,大步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我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心里内疚得如火烧油煎般难受。
墨竹走到车前,抬腿跨进车内,从孟清玄手中把姝婉接了过来,搭脉翻眼,一气呵成。
“确实是中了蛇毒,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可治愈此毒的解药。”
我急问:“是什么毒?要从哪儿去取解药?”
墨竹道:“从伤口上来看,局部肿胀明显,血液呈黑深色,应是中了银环蛇毒,此蛇毒性猛烈,中毒之人昏睡不醒,严重者更会呕吐抽搐,直至呼吸衰竭而亡。”
“若能寻得解药,此毒便可迎刃而解,只是这解药难得,仍需在一个时辰之内服下,倘若等到毒液蔓延全身,纵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