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的江东,自是日日下雨,夜夜下雨。
阿花时时站在门边、窗边,望着微风细雨中,庭院里那些垂落在泥土的花瓣们:我和伯言的爱情,也垂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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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从顾府出来,只觉天色渐暗,风声呼呼,却四顾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她随意走着,走在漫无尽头,人声鼎沸的长街上。
小贩们已在收整货物,骂骂咧咧,“好不容易晴天,怎又下雨了?”
又要下雨了吗?她仰面朝上,乌云阵阵,细密的水珠骤然变大,生生砸在她脸上、脖颈上、手背……
百姓们疾奔回家,“真是奇怪,今日这雨,怎这么大?!”
杀猪户惊叹,“江东,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雨!”
是呀,这雨好大!江东,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她使劲儿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这雨,究竟有多大!
可漫天飞雨无情,愤力砸向她眼眶,使其看不清模样,徒留一片氤氲水雾,再不复万里晴空。
这场大雨,永不停歇。
它携翻江倒海之势,借催山拔川之力,彻底浇灭了江东三十余载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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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将军府的阿花,早已不是今晨的少女。
她去寻步夫人,想与她诉说这一切,可在门外瞧见了二叔和大虎,两人一起摸着步夫人的小腹,期盼着弟弟的到来,再没她的位置。
再转身去寻吕霸,却被侍卫告知二叔谴他去京口递送军令,尚未归来。
她转念,想去张府找瑶华寻求安慰,但又怕被张公瞧见后,再来一顿训斥,“大雨天,为何出门?!”
白色闪电袭来,天空裂开一道口子,亮得她眼痛心痛;滚滚雷声传来,于耳畔反复轰鸣,震得她撕心裂肺。
她满心痛苦,再走不动路,只缓缓蹲了下去,蹲在羊肠小路上,任倾天暴雨如瀑而下,任由崩天雨珠砸着她的头、她的四肢……砸灭她对伯言的念想、喜欢、倾慕!
“阿花?”袁辰心痛不已,此刻看着被浇透的少女,不复平时的雍容华贵,冷漠疏离,甚至有些惊慌失措,“这是怎么了?!来人,扶二小姐去我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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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辰乃是袁术之女。
自袁术僭越称帝后,便带着幼弟投奔孙策。
后,官渡之战,袁绍败北,汝南袁氏败落之势已显,她便嫁予孙权,以求栖身,寻得一方安静,好整理本朝书籍典故。
两人的婚事,就是个样子。
她求的是清净、是庇佑,孙权求的是汝南袁氏的残余势力。
虽各有目的,但二人自幼相识,情谊笃厚,日子过得倒也安生。不似,他与徐夫人、谢夫人那般焦灼不堪,势同水火。
孙权认识步练师前,姬妾已为其产下两子。
一子名为孙登,由吴郡世族的代表徐夫人教养;另一子名为孙虑,由会稽世族的代表谢夫人抚育。
但本应是相安无事的内宅,随着步练师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
两位夫人看不起这位奴籍出身的女子,自请暂不回建业府邸,长留丹徒府邸居住,陪伴照顾成年在甘露寺念经祈福的孙权母亲,也就是吴老夫人。
自此,袁辰变得更开心了!
没有这两个碍眼的人,日日讲述规矩、体统、局势,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成年跑回汝南、颍川、洛阳三地,将一车车、一船船的袁氏百年藏书搬回江东,以作传世,以为后人。
在她看来,什么天下,什么江山,就是个屁!
唯有先人典籍,以及眼前的少女,才是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事情!
她将湿漉漉的阿花塞入滚烫的浴桶,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清洗着她洁白通透的身躯,揉搓着每一根发丝,势要断绝任何风寒存在的可能性,“阿花,怎跟策哥一样,不知道避雨?你呀,再不可这般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若策哥泉下有知,见你这般模样,定要心疼了!”
听到孙策的名字,阿花泪如决堤,,“爹,爹,爹,……”
她放声大哭,嗷嗷不停,撕心裂肺,委屈不止,一声比一声凄厉,“爹,爹,爹,……我好想你啊……阿花,阿花好想你!”
她摸着心口、胸口,抽噎声声,泪如如下,流个不停,“袁夫人,你见过我爹吗?我,我好想爹爹啊!袁夫人,我都忘记爹爹长得什么模样了!怎么办啊,爹爹,爹爹,爹爹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袁辰懊悔不迭,擦拭着她的身子,“怎么会呢?策哥生前,最疼你你,哪会儿舍得跟你生气呢?来,我们擦干身子,再促膝长谈。”
……
袁辰为她穿好衣衫,又去擦她湿漉漉的头发,再喂她喝下三碗驱寒汤,终是安心一笑,“舒服些了吗?”
“恩!”,她哭累了,很是疲倦,转而被鼻尖的味道给吸引了,“袁夫人,你点的什么香啊?”
“这是荀府所制香料,最是宁心静气。”
“难怪”,她摸着胸口,心口,“我现下舒服多了。”
“那,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何事了吗?”
阿花轻轻摇头,又重重摇头,再盯着袁辰的眼眸,“袁夫人,你认识我爹爹,对不对?袁夫人,我有些想爹爹了,可,我,已经忘记爹爹的样子了。”
“你身上这身红袍,便是策哥生前所穿。”
袁辰此番回来,所载三类物件。
一是汝南祖宅内所剩藏书,二是无意间发现的蔡侯造纸秘方,三是孙伯符遗留在寿春的旧物。
袁辰又让阿花喝了碗清粥,再指着案上的两本旧书,“乃是策哥生前所作。”
周身暖烘烘的阿花,跳下金丝塌,跑到案前想,兴奋翻着,“这真是我爹写的?!爹爹,好厉害!”
案上有两类书目。
一是航海日志,分为江东外围海域与青州辽东海域,前者是孙策所写,后者是太史慈的字迹。
二是造船图纸。孙策共画了六十八条战船,最小的蒙冲不过是幼童小溪玩物,最高的一座楼船高达五百尺,旁边写有两个大大的字,“夷洲?这是哪里,袁夫人?”
“海外之地。策哥生前,曾想扬帆出海,找寻此地,开拓为我大汉疆土。为此,他研习造船之术,想造一艘能够乘风万里,直挂云帆的百丈楼船!”
阿花心驰神往,钦佩至极,“爹爹,竟有此大志!”
袁辰幽幽一叹,扼腕不已,“策哥生性豪迈,有驰骋万里山河之志奈何,俗务缠身,被困于朝局战场之中,终日不得闲!唯有受伤后的那段日子,方有时间,绘制这些图纸,畅想海外洲地。”
这样嘛?可是——“袁夫人,我爹死前,竟只关心夷洲事宜,不想找到刺杀他的凶手吗?”
难道,阿花知道了什么?
难怪,她今夜这般伤心,可是想起了策哥?
……
袁辰心下大惊,脸上却是平静:策哥之死,虽因许贡三门客行刺而起,但乃是江东世族合谋之结果,“阿花,乱世之中,生死有命。策哥死前,只遗憾三件事。”
“哪三事?”
“其一,江东政局平稳,孙家族人无虞。”
阿花点头,“我知道,我会保护江东保护孙家!”
“其二,便是这夷洲。”
“明日起,我便研习造船之术!”
“其三,最为重要,便是你的快乐和幸福。他遗憾无法亲眼见你长大,见你成亲嫁人,见你姻缘美满,儿女绕膝。前些时日,仲谋私自去陆府提亲,要为你与陆郎拉红线,实乃人神共愤之事。幸而,陆郎断然回绝,又与张公小女订婚。此后,我长居建业,定会为你做主。再不会发生此类为解怨仇、便结亲家的荒唐事件!”
是啊,荒唐之事!她与他,是一辈子的仇家了,怎可再喜结连理,两相缱绻呢?
“这些时日,往来建业,可有中意男子?好歹,名义上,我也是你婶母,不用经仲谋之手,自能为你做主。”
阿花垂眸,“婚姻之事,喜欢与否,不重要,只要能稳定江东局势,再行收复荆州,我都可以!”
“这是什么话?策哥听到这话,又要生气!”袁辰薄怒,双腮鼓起,严辞教导,“他生前,最为看中两情相悦。”
“他是他,我是我。”
“无论是谁,都一样。”
“那,袁夫人,你呢?”阿花望着她 ,“袁夫人,你好像,并不喜欢我二叔,又为何嫁给我二叔?”
“栖身之所。”
“我是权宜之计。”
“不,你不行!我们阿花,不需要权宜之计。这世上,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阿花,你还小,你不懂,世家女子,为家族所计,但皆不快乐。若能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才是最为美好最为幸福之事。阿花,于我而言,我只在意你的幸福,以及这些圣人之书、先哲之道,其余种种,江东如何,荆州如何,都无关紧要。百代江山,功名利禄,都是过往云烟。”
皆如过眼云烟吗?可是——“袁夫人,你可曾有过心爱之人?”
“有过。”
“为何分离?”
“未曾相许相守,又何谈分离?”
“啊?”
“他有喜欢的女子”
“他怎如此没眼光?!”
阿花不解,她见过不少世家女子,但从未有一人,如袁夫人这般,风华绝代,雍容华贵,只远远一瞥,便能感知其如大宝石般的光辉与气韵。
若说,陆琦似白海棠,风流雅致;那袁夫人,便是白牡丹,花开动两都,花落亦芬芳,无愧高门贵女之风华。
袁辰轻轻一笑,看着她的眉眼,很是幸福,似极了闺阁少女,“阿花,情之所至,药石难解。我喜欢他,本就与他无关。无论是否在一起,我都会喜欢他,只要想起他,我就会无比快乐。”
与他无关?真可以这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