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婉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被木里潇赶到了马上学习骑马。
考虑到信笺在袖中可能会有掉落的风险,她把那封弦歌的信,塞到了衣襟里。
而这一切的起因,皆因她试探着说了句:
“木姑娘,我想到外头逛逛。”
结果就被木里潇扯了出来。
木里潇穿了件印金窄袖,圆领左衽的袍服,右边垂着个长度适中的发辫,让赵嘉婉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木姑娘,你…及笄了吗?怎么,还垂着个发辫?”
“及笄了啊,怎么,及笄就不能绑发辫啦?本姑娘可是大好年华,爱怎么绑就怎么绑,你管得着吗?”
木里潇扬着下巴,漫不经心地与她调笑,两颗瞳眸跟宝石似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咳…我是怕…”
一个没控制住,和你做那种事情。
其实赵嘉婉是明知故问,想让自己心里能够好受一点儿,她当然知道木里潇的年纪,只是心里的坎有点儿过不去而已。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虚伪,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经常把木里潇当成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总是演着演着就动了真情。
即便心里绷着根弦,还是止不住为她担忧。
总是忘了自己在这个年纪,手上沾过多少鲜血。
木里潇见她不说话了,赶忙跟她解释:
“城里的东西跟你们洛南似的,带你去也没什么好逛,咱们今天到外边儿去吧,不然你在寝殿里也闷得慌。走,本姑娘带你去骑马。”
“好。”
赵嘉婉沉着个脸,点了点头。
跟在木里潇身后,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
其实她想在城内找找,看看黎落和黎瑶被关在什么地方,却没想到木里潇会把她带到草地上。草地一望无际,凭她的肉眼,总不能看出哪块草地下面挖了地牢,关了人吧。
满心算盘全部落空,只好舍命陪…不对,乖乖陪木里潇一起骑马了。
她平日出入都是坐轿子,最多坐过马车驴车,亲自上阵骑马还是头一回。
等到她踩上马蹬,跃上马背之后,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马的身上有被仔细刷洗,没有石头或者砂砾混在其中。
一股鲜花味的澡豆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让赵嘉婉心情舒缓下来。
只是头有点晕乎乎的,让她差点儿因重心不稳而摔下。
直到耳边传来一句:
“姐姐,注意牵紧缰绳。”
才让她强打精神,努力振作。
口中应一个“好”,冲木里潇温和地笑了笑。
马背上有点儿晃,她只能靠小腹连着腰的力气稳住。
速度稍快些的时候,甚至要身体前倾去控住,否则稍有不慎,会生动地为她诠释什么叫做人仰马翻。
她和木里潇都没戴护具,要是摔下去可不堪设想。
但这却更让她疑惑了:
木里潇身为少城主,一整天就在忙这样的事?
风风火火就是纯玩,什么正事都不干…能管好一座城么?
她决定委婉地打听一下:
“木姑娘,我听闻你们北都,是有国子学的。”
她的表情温和,胯下马儿慢悠悠地跟在木里潇的马屁股后面,像是遛弯。
木里潇也乐得迎合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串:
“哎呀,整天看那些东西会把自己闷死的,骑马射箭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嘛。咱堂堂北都,沃野千里,这么大一片草地,不放牧,不骑马也忒浪费了,你看那一大片连绵不绝的营帐,都是人。多少人指望着牛羊过日子呢。”
这话却勾起了赵嘉婉的别样心思:
沃野千里…么?倘若是我齐渊得了这肥沃的东岭草原…
仿佛看见膘肥马壮的军队,行军在草地上,浩浩荡荡向着遥远的戈壁进发。
一阵恍惚,似乎嗅到浓重的烟味。
脑海中不断有画面浮现,从生机盎然的绿地,到滚滚浓烟的断壁残垣。
这令她霎时清醒了起来:
想什么呢?
齐渊…早就毁在那场大火中了。
现在剩下的,估计只有寸草不生的焦土吧。
赵嘉婉被勾起故国情思,霎时兴味索然。
弦歌的死状又在她面前浮现,让她狠狠地咬紧牙关:
该死…那个姓柳的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偏把弦歌祸害了?
腿上肌肉用力一夹,马儿便不受控地疾驰起来。
“诶?赵姐姐?你去哪儿?等等我呀?姐姐!诶!”
糟了,得赶紧停下来。
赵嘉婉听不清木里潇在说些什么,伸手拉紧缰绳,身体整个前倾,试图让马儿暂停下来,马儿却没有立刻停止,而是先保持原速跑了一会儿,而后再慢慢地放慢步伐。
“哈啊..哈啊…可算追上你了,姐姐,你干嘛突然加速啊。”
木里潇不解地嗔怪道。
要知道她本来在草地上骑的好好的,没想到“唰”地一声,赵嘉婉的马忽然超过她,简直是呼啸而过,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她着急去追嘉婉,小腿要控制速度,腰腹又要使劲儿让自己不掉下来,不知费了多大心神。
结果就听见赵嘉婉支支吾吾的一句:
“我,刚刚不小心…腿用力夹紧了马肚子...”
目光不自觉飘远了。
这反应在木里潇眼里,成了一种胆怯和不知所措。
让木里潇怜爱之心顿起:
“难怪,也太不小心了。马肚子很敏感的,本来为了坐着舒服,把肚带连着马鞍系在上头就已经让它难受了,要是再踢一踢或者夹紧,这个马肯定得加速,它身体两边不舒服嘛。谁愿意穿上花里胡哨的衣服被人骑呀。”
她舒展嘴角,冲赵嘉婉笑了笑,清透活泼的声线中流露出几分绵软的温柔。
赵嘉婉却没了以往的淡然,回了她个惨白虚弱的笑:
“哕。”
口中涌出大滩污渍,直接吐在了草地上。
要不是及时抓住马鞍,估计就得一头栽倒下来。
这种时候根本顾不得仪态,只要不受伤就谢天谢地。
木里潇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
飞身下马,伸手扶住赵嘉婉的肩头:
“来,当心点儿,别踏空了。”
话音刚落,明显感到对方的身体蓦然滞涩。
犹豫一阵才踩在马镫上。
木里潇把她搀下了马,有如拖着等身的实心铅块。
每次挪动都异常吃力。
行至半途,她虚软地半倚在木里潇怀里,嘴唇失去血色:
“头好晕…”
“什么?”
木里潇没注意听,一心把力气用在搀扶上。偌大的草原没什么树,要想休息至少得回到寝殿中,目前这状况又不能骑马,每向前一步都是煎熬。
赵嘉婉没再勉强,裹着气息竭力说出一句:
“潇儿,你能带我去休息一会儿吗?我…有点儿头晕。”
而后毫无征兆地昏死过去。
“哎?赵姐姐?赵姐姐!”
赵姐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木里潇下意识搂紧她的身体保持平衡,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搀着她往宫殿的方向走。
等到身体渐渐适应了赵嘉婉的重量,脚步便愈发灵便起来。
其是赵嘉婉先前的重量和现在是一样的。只是她心理没做好准备,一时慌乱便放大了对周遭的感受。
好在路上还算顺利,让木里潇顺利将赵嘉婉带回了寝殿之中。
回到寝殿,赵嘉婉被木里潇小心翼翼搬到了榻上,上半身用软枕垫着,头部倚靠在墙面上。
木里潇到门口吩咐一声:
“快,来人,送一壶奶茶,还有半盆清水过来!”
便听见清晰洪亮的“是!”在耳边回响。
不一会儿,奶茶到了,装在粗胖的弯嘴铜壶里,单手拎起来非常沉,随时有倾洒的风险。
像木里潇这种人物,她想喝什么,自然是别人亲自给她倒。
于是在侍从前脚踏出门的刹那,木里潇便端起倒得满满当当的杯子,小心翼翼往赵嘉婉唇边凑。
待到液体略略沾湿赵嘉婉的唇瓣,再小心翼翼地微微倾斜。
热热的,略带点儿咸,在入口的瞬间让赵嘉婉恢复了过来。
首先睁开的是眼睛。而后神出的是掌心。
她伸出双手捧过那个杯子,将杯中的奶茶一饮而尽。
好像在饮一碗暖身的汤药。
木里潇悬着的心霎时落了下来:
“姐姐你可算醒了,身体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要不要我给你叫个大夫看看?”
赵嘉婉却下意识拒绝:
“不,不必了,没什么大事。”
直到木里潇取来一块绢帕,沾湿水,湿湿凉凉的在她的脸上擦抹:
“好端端地,怎么昏了过去?”
她才顺从地低下了头:
“我有点儿受不了马的气味,那种气味…咳…抱歉,潇儿。”
温和至极,仿若没有情绪。
木里潇顿时觉得对方像块棉花地里的棉花,毛茸茸软乎乎,任凭怎么揉捏都不会变形。
不自觉望着她的眼轻声道:
“好,那我们不骑马了,待会儿教我读经写字好不好?”
愣怔半晌,突然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在万籁俱静的氛围中,她放下手中的绢帕。
蓦地记起,齐渊国是自己领着怯薛军亲手灭的。
——
赵嘉婉没有回答,默默偏过头去。彷似酸液还在胃里翻涌。
突然很想把那封署名弦歌的信笺,从衣襟处抽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