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看得出桃叶是在故意跟陈济作对,但陈济只是瞥了桃叶一眼,忍了。
檀越见陈济没有反驳,便坐回了原位。
桃叶笑眼弯弯,头一次对这位药丞露出亲切之意,“我初见那把轮椅,只是感到眼熟,别无其他。但我想,檀药丞既然敢来为我治病,对我的前尘往事肯定是做足了功课的,况且你又是坐着轮椅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如你来告诉我,轮椅的主人是谁呢?”
檀越道:“臣对娘娘说过,只有你自己想起来的,才是你的记忆,别人讲,那便成了听故事了。”
“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啊!你至少得稍微给点提示吧?说不定……有了提示我就会想起来呢?”桃叶耷拉着脑袋,一副没正经的样子。
“那好吧。”檀越很快就妥协了,“臣可以告诉娘娘,轮椅的主人曾经与娘娘关系最为密切,他……”
“别说了!”陈济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了檀越,而且面目几乎是狰狞的。
桃叶很想笑,她学起了陈济方才的姿态,冷笑着问:“皇上阻止檀药丞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皇上不愿意我治病了?”
“朕不想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朕讨厌他!朕无时无刻不讨厌他!”陈济疯狂地咆哮着,就像是突然间抽风了一样乱晃乱动。
桃叶本来还想刺激陈济,但看到他那个狂躁的样子,只怕再多说一句,陈济都能立时把马车给拆散架了。
檀越是老早就闭嘴了。
车厢内瞬间陷入静默,只能听到陈济粗喘的出气声。
每当话风与王敬相关,桃叶都感觉得到,陈济的恨意有多么重!
可是桃叶不能服气,王敬连命都没了,陈济作为一个凶手,处处占尽上风,还有什么资格去恨?
马车一直摇摇晃晃走在路上,随着路途的颠簸,陈济的怒气好像渐渐平复了一些。
桃叶觉得,她可以再次开口了。
“能让皇上如此讨厌,而且曾与我关系最亲密的人……是我的前夫吧?”
陈济怔然一惊,瞪住了桃叶,“你知道?”
“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变傻了。你们给的提示这么明显,难道我还不该猜出来吗?”桃叶冷冷笑着。
陈济咬牙瞪着桃叶,半晌说不出话。
“皇上有必要恨成这样吗?他都已经长眠于地下了……”桃叶也盯住了陈济,却不敢把恨意表达得像陈济那般毫无遮拦。
“他是已经死了,可朕的儿子也死了!蓉儿为丧子之痛染上重疾,时至今日都不能痊愈!”陈济又一次厉声咆哮,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所以,他就是皇上上次跟我提过的、王氏族人中爵位最高的安丰侯了?”桃叶望着陈济,笑意盈盈。
陈济愣怔了一下,这倒像是他自己亲自向桃叶公布了隐瞒已久的秘密。
“所以皇上恨他,是为贵妃而恨,为你们的儿子而恨,完全与我无关了?”桃叶凝视陈济,依旧面带笑意,笑容中却隐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鄙夷。
陈济跳过与桃叶相对的目光,撩开窗帘,朝外大喊一声:“停车!给朕停车!”
车队慢慢停住,前方开路的赵弼快速调转马头,往回奔来。
没等赵弼近前,陈济已经跳下马车,朝着前方高喊:“朕要骑马,车里闷死了!”
赵弼听到,忙下了马,将良驹牵与陈济,恭敬奉上马鞭。
不想陈济拿过马鞭,翻身上马,连一句吩咐启程的话都没说,就一人一骑扬鞭向前冲去。
赵弼顿时有点迷茫,慌张中随便骑上一匹闲置的马,火速带领所有人去追陈济。
突如其来的疾速起步,让马车内的桃叶差点摔下去。
“神经病!”桃叶掀开窗帘,朝着陈济的背影愤愤地骂。
“皇后娘娘……是真的失忆了吗?”坐在对面的铜面人,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桃叶扭头,瞪住了这个铜面人,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如此没有眼色?怎么可以当面问出这么敏感的问题?
她绝不能露馅,于是摆出高傲的气势,驳斥了这个她认为根本不该存在的问题:“放肆!你一个奴才,也敢质疑本宫?”
“看来,你是真的失忆了……”铜面人又慢吞吞来了这么一句。
桃叶没有搭理檀越,但已经认定,这个人果然还是像她第一印象的那样可恶。
檀越目视前方,轻声续上了他那句未完的话,“现在的你,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你说什么?”桃叶轰然如感到炸雷一响,失神地看着檀越。
马车却又一次紧急刹停,桃叶又一次差点摔下去。
她掀开窗帘,只见陈济骑马快速逼近,在马车外勒住马头,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混账!还敢坐在马车上?与皇后独处乃是死罪,还用朕告诉你吗?”
“臣知罪。”檀越立刻下了马车,朝陈济行礼,又找到自己原先骑过的马,与马车拉开了距离。
面对如此疯癫霸道的陈济,桃叶简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马队车队再度启程,桃叶独坐车中,由窗内看向窗外,远远注视着檀越。
他到底是什么人?
桃叶一直想,一直想。
隔着面具,她永远看不出那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面具后的声音总也那么低沉,似乎总能隐隐传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
那个背影,确实是太熟悉了,真的很像很像她的二哥……
桃叶就这么看住了,马车走了一程又一程,她也看了一程又一程。
看得久了,她宛然有了一种幻想:那会不会就是王敬魂魄归来?
桃叶心中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欲望,她想把檀越的面具摘下来,她想看看,面具后隐藏的到底是怎样的容颜?
可是,她有这样的机会吗?陈济允许她有这样的机会吗?她现在只是陈济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接下来的几天,陈济与桃叶都是分室而居的,也不曾同桌用膳,连必要的交谈也都由婢女代为转达。
桃叶倒巴不得如此,不用每天每夜面对陈济,她真要谢天谢地了。
车队行至濠梁郡,在花鼓县歇脚,陈济使人传话给桃叶,令桃叶次日为本县百姓祈雨。
花鼓县县令听说皇后能祈雨,天不亮就搭起了祭坛,城中皆为此事议论纷纷。
桃叶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压力自然是有的,但她刚到县令安排的住宅,就再次感觉到了杜鹃的气息,心里也就有底了。
次日,在官兵、花鼓百姓,以及随行婢女、侍卫们的围观中,桃叶登上了县令筹备的祭坛,点燃了一支香,朝四面八方诸神拜了一圈,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紧接着,桃叶就闭上眼睛,开始「念咒」。
至于「咒语」是什么,那都不要紧,反正祭坛上只有桃叶一人,没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只能看到她的口形动得极快。
一面「念咒」,桃叶一面还会偷偷眯眼,观察周围、看看天色有没有变化。
杜鹃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没多久,天空开始有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小雨又渐渐变成中雨。
陈济静静坐在祭坛后方的一个酒楼上,亲眼目睹桃叶祈雨成功,不能不对这景象感到惊异。
想当年,他第一次对桃叶有好感,好像就是因为发现了她的血是绿色,发现她与众不同,然后从此就不知不觉看待她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城中百姓都欢呼起来,相互议论着本县已经多少天没下过雨了。
桃叶睁开了眼睛,用手接住了几滴雨水,放在鼻孔前闻了一闻,她闻到了百花的芬芳之香、百草的清新之味。
她猜想,这雨水,大约就来自百花百草上的露珠吧?
正想着,桃叶又感觉不到雨水了,忽而意识到,她的头上多了一把雨伞。
她回头一看,正是陈济撑着伞,站在她身后。
桃叶转过身,面对陈济,轻声问:“皇上不生气了?”
“我怕你淋湿了会生病。”
陈济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神经质的怒气,好像是一切都归于平淡了、坦然了。
桃叶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济拉住桃叶的手,一起慢慢走下祭坛,走上酒楼的二楼,同坐在一张摆了酒壶、酒杯的餐桌旁。
桃叶意识到,陈济方才一直在喝酒。
楼下,城中官民依旧兴高采烈。
楼上,陈济又一杯酒饮尽,再次拿起酒壶。
桃叶按住了陈济的酒壶,问:“皇上何事那么想不开,定要借酒浇愁?”
“何事?还需要我告诉你何事吗?”陈济冷笑着。
“皇上那么恨他,到底是因为贵妃母子?还是因为他是我的前夫?”桃叶不由自主,问出了一个她觉得并不该问的问题。
“你真的想知道?”陈济抬起醉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桃叶。
桃叶点了点头。
“都有……”陈济怪笑着,推开桃叶的手,还是为自己又满上了一杯,“但还不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
桃叶死死盯住了陈济,她感觉到,自己是那样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我最恨的,是他的影子始终都不能从你心里抹去……”哗啦一下,陈济将酒壶摔在了地上,碎裂声伴随了他突如其来的高声一吼:“不然你就不会「失忆」了!”
言罢,陈济拂袖而去,踉踉跄跄地下了楼。
桃叶望着那一地碎片、四处流窜的酒,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忙走到酒楼的晾台,手扶栏杆,想要看一看陈济是否已经安全下去了。
然而,她却一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瞥见了那个异于常人面容的铜面人。
铜色面具上两个孔洞里,有一双眸子也同样遥遥注视着她。
晾台没有屋顶,雨水落在了桃叶脸上,伴随她的泪水一起顺着脸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