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北没有春寒,三月仍能滴水成冰。
奴隶们在户外少言语,一惯是跺脚快走,生怕不多的热气都泄露出去,路过小阏氏帐外却都走得慢些。
白兰即已经在帐外肃立了半日,虽然伤口已经包扎好,眉眼却凝了层薄霜。塔拉被她命令去休息了,塔歌不肯走,陪在她旁边死等着,瞧见她脸色越来越差,忙去端来奶茶,滚烫的水温到了白兰即手里却已经被风吹凉。
塔歌没有劝她,又想去重新烧一壶全部端来,被白兰即拦住。
“回去吧,若是你也病倒,谁来照顾我。”
帐内在这时走出一位女侍,帘帐里层的隔断毛毡故意被拆掉,门帘随着进出被撩起,亮出哲其格悠闲品尝茶点的模样,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食物的甜香和热气烘滚到白兰即面门。
阏氏对她的态度不再友善,但也在意料之内。
女侍上下扫荡了白兰即几眼,不客气道:“阏氏问你考虑清楚没有,若是考虑清楚了就请进来喝杯热饮,若是还没有,就继续在这里站着,什么时候小王子不闹绝食了,你就站到什么时候。”
塔歌忍不住道:“这样的天气,是会冻死人的!”
白兰即虚虚伸手拦下她的争辩,看向女侍:“我喝了拜师茶收了拜师帖,就是伊拉名正言顺的师父,旁的人说什么也不管用。”
女侍没想到她骨头这样硬,立刻大骂白兰即心思歹毒,想要挑拨伊拉和霍讷耶的父子关系。
白兰即一晒:“中原讲究有始有终,要我当揭过此事也可以,叫伊拉亲自来跟我说,若是他也反悔,那就做罢。”
女侍得了话进去回禀,没多久再次出来,掠过她去牵来了伊拉。
七王子显然是大闹过一番的模样,小孩心性掩饰不住,脸上都是愠怒,不情愿的被拉扯过来,还在挣扎,看见白兰即后眼睛一亮跑来行了个师礼。
女侍更加生气,拽了一把伊拉,这种帐内此后贵眷的仆从,多数都不是战俘或者债奴,更多是自由民主动依附。面前这个一副长辈风范,更像是从小带着伊拉长大的,伊拉虽然抗拒,却并未动怒。
“小王子,阏氏说了,只要你跟这人断了关系,这次犯下的错就不再追究,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汗血宝马了。”
“一匹漂亮的马而已,怎么能跟我的师父比较。”伊拉沉着脸,看着白兰即,“之前校场上,你附耳说你若是教我,定然比呼呼扎其那个废物强百倍,我可以成为潜北最厉害的将军,是不是?”
白兰即坦然而坚定:“是。你的几个哥哥也不过是我手下败将。”
女侍神色震动,气得嘴唇阖动,又不知道骂什么回击,转头阻止伊拉:“小王子不要犯下大错!”
伊拉盯着白兰即:“我确实听说过你的本事,但这还不够。”
“要当将军的人是不会害怕母亲的责骂的,”白兰即扬唇,招手叫他附耳,“眼下僵局我有办法可解,就看你敢不敢。”
伊拉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过去,听完后又连退几步,深看了白兰即一眼,转身跑掉了。
女侍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进帐,白兰即忽然开口:“阏氏爱子之心可敬、却愚蠢。”
女侍转过身来,高高扬手朝她招呼过来,被白兰即随意挡下,甩在了地上,她知道哲旗格听得见,提高音量继续道:“眼前的宠爱再盛,不过短暂,轻而易举就能收走,若是自己牢牢抓着权力,当真还会在意几日的龃龉吗?牧民们养牛羊,不会为了口腹之欲就将它作为食物杀掉,而是放在身边,长久取用,可是打骂都看主子的心情,结局终归一样。”
“七王子本就得天独厚,又聪敏肯苦学,阏氏就忍心堵死他向上的路,叫他一世听候差遣?”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吱声:“进来喝杯热茶吧。”
白兰即撩开毡帘,对戒备的哲旗格坦然一笑。
另一边,伊拉提着一袋滴血的布团摔在了霍讷耶脚边,里面的东西弹出来,溅染到柔软的地毯上。
“阿吉,呼呼扎其没了手,不能在教我了,我只能换个师父。”
旁边的奴隶率先吓吐出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乱请罪,深埋这头怕坐在地上不敢动弹,反而霍讷耶在震动后逐渐大笑起来。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霍讷耶招手,将伊拉揽入怀中,用力捏了捏他的脸,胡子抖动着,“你既然这样想要一个好师傅,阿吉也不是不能答应,那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杀掉他的?”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白兰即搂住手炉,十指紧紧贴在炉壁上,用力到指盖发白。
哲旗格眉眼动了动,终于有了震惊之色,可是厌憎更浓:“你这样的中原人,放在身边,太可怕了,我不信你。白兰即,我不相信你就甘愿当一个称职的师父,在草原上闻着牛羊味老死。”
“有用就行了。”白兰即迎上她的眼睛,轻声说。
哲旗格警告她:”我会盯着你的。”
白兰即浑然不介意这样恶劣的态度,起身告退。
帐内炉火烘烤过全身,声音却冰凉,“阏氏做了一个好选择,定然后福无穷。”
眼下的困境算是暂时解决,白兰即包扎完伤口饱腹一顿,睡了一天一夜。
起床后,她先去锻造营给伊拉打了一柄适合他身量的短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伊拉显然喜欢,立即便把手里笨重的武器撇掉,换成了短刀。
跟着伊拉来的还有一位叫其都的将军,他就像伊拉脚上的一双鞋子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虎视眈眈。
哲旗格不放心她,白兰即也不介意。
呼呼扎其被砍手之后,霍讷耶没有任何举动,便无人再提起鲁尔的死,这就够了。
基础的东西伊拉已经学过,第一堂课他径直给白兰即耍了一套刀法,问她如何破解。
此招坚毅,上中下三路紧闭,以不变应万变,难以正面突破。她便用了擒拿术,震刀击背,破了他的防守。
伊拉大喜,马上叫人喊来了平日里练招的蛮奴,身法正是伊拉请教的那一套。
伊拉一点就透,白兰即只是讲清楚了要点,便已融会贯通。个子小原本是他的不足,他却大胆选择近战,攀上他的身体借力打力,然而他却没有像白兰即所教的那样击中背心,而是一刀劈烂了奴隶的后背,。奴隶晃了两步,转身逃跑,被伊拉追上去割断了脚筋,随即短刀穿入了他的心脏。
血迸到了裙角,白兰即愕然退了两步,没有料到半大的孩子有如此旺盛的杀心。
这样干脆的收割人命和对白兰即甜甜微笑的模样形成强烈反差。
她反感道:“何必杀他?”
“他输了,没用了。”
伊拉见白兰即冷着眉,上来牵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师父别生气,我弄脏了师父的衣裙,我叫人送最好的过来。”
白兰即心中一阵阵恶寒。
课后,白兰即还没有回帐,去送赏赐的人已经先到等在帐外排队入内,小小毡包骤站了这么多人,一时间伊拉都下不了脚。
“这怎么能住人,还不去给我的师父安排。”
伊拉叫人把白兰即的毡帐拆了,又按着贵眷地制度布置了一个,还安装了炉子。
在旁边等待的期间,奴隶们就自动举着毡帐,围成一圈,造出一个暂时的暖房,拱伊拉吃茶。
“四哥对你也太不好了,师父以后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我说,我都给师父找来。”
白兰即含糊地嗯了一声,借着喝茶甩开了他的手。
还没等到毡包建好,下人来禀告王子们出去打仗了,伊拉一下子窜了出去,跑个没影。
潜北春季一般都是迁徙放牧,让牲畜繁殖,但这块地方本来就水草丰美,挨着河道,就是多停留几月也无妨。
乌赫这一次攻打的都是小部落,半数人留下来放牧,半数快速出击,主打一个措手不及的扫荡。
白兰即每日授课和去圣帐,也总是能听到赢了的好消息。
比起旁人的兴奋,伊拉额外沉闷,他催促白兰即较她更加厉害的招式和战术,让他也能更快上战场。
白兰即费了些力气,从伊拉那里套了些话,别林、祈月、扎克部这样的大部落都还没有动手,但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否则等他们回过神来,生出联盟逆反之心就不好了。
更重要的是,她打听到厄今爱用中原的奴隶打前锋,有两次点了许铭,她心中不安,授课时只惯着伊拉,他不想练重复辛苦的基础就不练,想学杀招就教,漂亮的花架子把小孩哄得眉开眼笑,这才徐徐开口问他讨要几个奴隶来伺候。
她身边的人不算多,伊拉本来一口就答应了,听到白兰即是要关在营里的中原奴隶又犹豫了,去问了哲旗格,哲旗格自然回绝,并且派人敲打她。
女侍说话的时候,白兰即就盯着她粗黑的喉咙,嗬动的唇,忽而抬手。
弯月簪堵着伤口,利落到血都没溅出来,埋进圣帐下的土里她才簪子拔出。
哲旗格没等到女侍,派人来闹,但人就是这么平白失踪了,塔歌一口咬定女侍都没有来过,最后无法,伊拉把来问责的人都赶了回去,还送了好几个外邦的奴隶补偿白兰即。
她把注意打到了阿惹耐身上。
阿惹耐连着几次回来都丧眉耷眼,像是吃了败仗但是营中有都是喜讯,白兰即一点都不想处霉头,回回叫她都用伊拉的名义推了。
这次却主动前往。
铺床时,白兰即都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这是什么意思?”
白兰即:“有事求你,讨好而已。”
“你要求的事情,这样的讨好恐怕不够吧?”
阿惹耐衣衫半解,上药至一半却挥退了下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