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语容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来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不懂得何为忠贞。”说着,默默将云肩和立领排扣都解开,抓住他的手。
宁渊目光冷冷的注视前方,冷不防摸到一处软腻温润,转眼看去,见她脸庞泛粉,乌发散坠,外襟敞开,而他的手掌就覆在她红透的脸颊上。
她眼中似有波光粼动,嗓音娇软,“哥哥若不甘心,我也可以做你的人。”
她的脸发烫,而他的手冰凉如水。
宁渊倏地抽回手,双目用力的闭着,然后慢慢睁开,道:“既然你已经嫁人,就好好做你的唐夫人。从今以后,不要再来宁府,不要再唤我哥哥。”
“穿好你的衣服,给我滚。”
宁渊起身向外走,乘风一直等在门外,见宁渊出来立刻迎上来,焦急地说着什么,随后二人一齐走开。
云语容呆呆的坐了好一会儿,隐约记得槿紫进来帮自己整理衣服,问她要不要回唐府。
云语容点了点头,木然地走出玉施院,走出宁府。
他的话仍在耳边徘徊:不要再来宁府,不要再唤他哥哥。
他和她彻底断绝关系了。
云语容胸口一阵锐痛,心脏被揪得生疼,跨过宁府大门的门槛时,脑袋一晕往前栽去,槿紫及时扶住她,道:“夫人留心看路。”
夫人?
对,她已经是唐夫人了。
她忽然想起少年时宁渊伸出一只好看的手,牵着自己在宁府走动,对她温柔嘱咐:“妹妹看路。”
他再也不会心疼她了。
她站在轿边,正要上轿时,一声奇怪的哭声从宁府内传了出来,好似石破天惊般,紧接着两个嬷嬷走到府外,命人将华丽的灯笼取下。
小厮搬来梯子,取下灯笼,将白绫挂上宁府的匾额。
云语容直愣愣盯着那白绫,见那段白得刺目的布在风中空悠悠打转,耳边传来行人的议论声。
“宁府出丧事了。”
“可惜了,宁大人走了。”
她坐回轿内,心腔似被掏空,冷风灌进缺口。她腿脚早已酥软,眨了眨眼,两道热泪似珠子般滚下来。
舅舅走了,可是她已无法回头见他最后一面。
宁府和她再无关系。
暮色四合,云语容的轿子回到唐府,一个仆从迎上来,客气问候过后,稍显刻意的说道:“夫人,老爷在温泉沐浴,您要不要……”
云语容认得这个仆从,他叫文靖,是唐月度身边最亲近的侍从。
他故意告诉云语容这消息,大抵是盼着云语容主动去温泉和唐月度共沐温汤。
说起来,唐月度和她从成亲开始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自打云语容的花轿抬进唐府起,沈清溪也一并住进了唐府。
放眼整个大夏,还没有哪个闺阁女子敢主动住进男子家里的,偏偏沈清溪开了这先例,这丫头当真是被沈家宠坏了,为了唐月度连名节都不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唐月度会把沈清溪赶出去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唐月度把她留在了唐府,不仅留下了,还吩咐唐府上下不许为难沈清溪。
于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便出现了,唐月度放衙回家,沈清溪围在他身边转,云语容这个正牌夫人反而没有插足之地。
时间一长不免有闲言碎语传出来,唐月度许是听得烦了,便把自己泡在温泉里,躲开沈清溪,图一时清净。
文靖想当然的认为云语容想亲近新婚丈夫,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于是趁唐月度在温泉时,故意怂恿云语容去温泉与他相会。
可惜云语容并没有半分想和唐月度幽会的意思,随口应了声,仿佛没听到,径直回自己的院子。
唐府相比宁府冷清的多,一入夜就没了人声。云语容简单的梳洗拆妆,熄了灯,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她根本睡不着,躺在枕上细细的回想今日的事。
一会儿想到被宁渊折断的那枚发簪,他冰冷决绝的话,还有宁府门前的白幡……
一会儿又想到宁府的今晚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知宁渊在做什么?
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一定很伤心。
他会流泪吗?
云语容越想越清醒,只觉得被褥里热气腾腾,闷得慌。这时,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一具温热的躯体贴近,让她更热,不一会儿背上沁出一层汗。
“清溪。”云语容喊了一声,沈清溪仍是不醒,她只好坐起来把沈清溪推远些。
这丫头简直疯魔了,为了不让唐月度和云语容同房,不惜每天夜里和云语容同睡,睡梦里也要搂着她才放心,生怕唐月度把她抢去圆房了。
依云语容看,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她看得出,魔怔的不止沈清溪一个人。
唐月度对上沈清溪时,眉目间隐忍的宠溺,身不由己的纵容,对她的在意不比沈清溪对他的少,纵然当局者迷,云语容这个旁观者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果然人会本能地更在意自己所爱的人,他绝不会舍得伤害沈清溪,娶自己只是为了报复宁渊。
他得逞了。
宁渊曾经有多爱她,如今就有多痛苦,这份感情已经化作一把利刃,不停地往他心里扎,扎到鲜血直流。
最怕执迷的人哪怕鲜血淋漓,仍然不肯放手。
又或者,他彻底放下,将放不下的那个人换做是她。
云语容捂住心口坐了起来,再也睡不着。
她推了推沈清溪,对方睡熟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穿上衣服鞋子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房间。
今夜月光晦暗,暗夜沉沉,花园里湖石叠山,如同噬人的怪物,云语容穿过假山,来到一间书斋前。
她在唐府摸索了两个月,早已熟知此处就是唐月度的书房。
此时已是后半夜,书斋无人看守,门外落了一把铜锁,后墙是一排轩窗。
云语容绕到后墙,数到第三扇窗,轻轻拨开事先损坏的木栓,将那窗子打开,垫着脚从窗子里翻进书房。
书房里黑魆魆的,没有一丝灯火,书案后有几排立式书架,塞满了各式文料。
云语容从香囊里取出一粒夜明珠,借着萤火般的幽光,几乎用脸贴着书架寻找有用的信息。
四周安静得可怕,耳边唯有她翻动纸张发出的微弱的声响。
便在此时,有人走到了书房外,寂静深夜里,男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来非常清晰,如在耳畔一样。
云语容将夜明珠攥进掌心,躲在书架后。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提着灯笼进来,灯光照着他的脸,云语容一眼认出来人是陆斯臣。
这大半夜的,陆斯臣跑到唐月度的书房做什么?他怎么会有书房的钥匙?
云语容屏息望去,只见陆斯臣走到花几边,转动了一下那花几,东面的书架忽然动了一下,裂开一扇门。
陆斯臣走进那扇门,书房又恢复了黑暗静谧。
云语容意识到什么,呼吸急促,手心冒出细汗,她用力握了握衣袖,走到花几前,学着陆斯臣的样子转动花几,那扇门果然又出现了。
除了隐约暗淡的灯光从那扇门后射出来,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云语容轻手轻脚的走到门旁,一瞬间忽然想到宁府的灵堂,宁渊身披缟素的背影,心头如插着一把刀,痛不欲生,她闭了闭眼,一脚迈进门内。
恍如换了一个世界,这是一间布置雅致的暗室,当中摆着红檀条案,供奉着一个灵位,左右燃着长明灯,将室内照得暗淡恍惚。
云语容想起看到的烛光便是这长明灯发出的,想去看一看那灵位上供奉的是谁。
这时隔间传来了唐月度的声音:“冒险又如何?宁渊回来了,倘若不能将他一击致命,等他缓过神来会怎么对付我们?”
接着便是陆斯臣充满忧虑的劝解声:“贤婿稍安勿躁。我只是说冒险,并不是说做不得。”
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向这间屋子靠近。
云语容情急之下,找了个光影昏暗的地方就钻了进去,待蜷缩好身子才发现自己躲到了一张方桌底下。
方桌一面靠墙,四周垂下布帘,将她遮住,她正稍觉放松,忽见两双腿伸进桌下,唐月度和陆斯臣在桌边坐下叙话。
云语容后背紧贴着墙壁,敛气屏息,宛如石化一般,静静听着桌面的动静。
“你不知道萧衡多么看重宁渊,除非叛国投敌的重罪,一般的罪名根本奈何不了他。”唐月度焦虑的转动茶杯,最后下定了决心,“义行军是他一手创建,义行军出了事,他也罪责难逃。”
陆斯臣问:“要我如何做?”
唐月度用手中的茶杯敲击桌面,发出缓慢而有节奏的笃笃声,许久说道:“宁玄死了,宁渊需服丧三年,管不得前线战事了。兵部左侍郎潘桂是四皇子的人,他可以将塞北的布防图和粮草补给尽数告知足下,让贵国打赢这一仗,然后议和。”
陆斯臣道:“那我便代凉国将士谢过贤婿和四皇子了。只是我仍疑惑,这样做就能斗垮宁渊了?”
唐月度笑了笑,道:“你设法散布消息,将得知的军情说成是义行军泄露的。那么此战失败的罪魁祸首便有了,都怪义行军临阵倒戈,投靠敌国,致使兵败议和,这笔账萧衡自然会算在宁渊的头上。”
陆斯臣恍然,道:“贤婿高招,果然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两人一问一答,商议着如何构陷义行军投敌,如何把罪名拉扯到宁渊身上,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烛火燃尽。
唐月度道:“马上就要早朝,我先走了。”
陆斯臣打了个哈欠,道:“贤婿先走,我稍后便出去。”
二人常来这间密室密谋,陆斯臣常常单独走动,唐月度习以为常,急于回卧房更衣准备早朝,便独自先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