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禺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荆南犹豫了很久,张嘴又咽回去,仿佛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荆禺不说话,他安静地在等对方开口把话说下去。
荆南半晌才开口说:“以前我不搭理你,并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是因为我不敢,我害怕。”
于荆南而言,在荆禺来到自己家之前,他这个堂哥本是最受他妈喜欢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当别人家的孩子成了自己家的孩子,她却反倒不高兴了。原本的夸耀尽数变成了诋毁,往日里被他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些优点,全都成了她口中攻讦对方的武器。
对当时还在上小学的荆南来说,他甚至先于当事人荆禺一步,意识到原来好孩子也会被讨厌,再听话懂事的孩子也可能不招人喜欢。
人们都说小孩子的脾气难以捉摸、喜怒无常,荆南那时倒觉得大人才真是奇怪。至少孩子都是随心而动,随意而行,全凭本心做事,而大人们却是最爱说谎的违心动物。
与其赞美,不如诋毁,自私这一人性弱点在她妈身上显露无疑。荆南长大以后才知道,这就叫“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荆禺心里有根弦莫名被他拨动了,他倏地想起,当初到叔叔家的时候,他的床头的唯一一本手绘书,还是他这个表弟拿给他的。
其实,荆南一直以来也是想跟自己亲近。也许当初,他们两个也有可能成为要好的兄弟。
“看看那个荆禺多会讨你爸爸欢心,刚到这个家就给他买了一堆东西。人这才刚来到这个家没多久,就把你爸哄得那么开心了,你怎么不知道不学学人家。”
“你爸爸本来就喜欢他,成绩又好,又会装的乖巧听话。再看看你,调皮捣蛋,一点不长进,学习还马马虎虎,看你日后怎么办。你倒好,还乐呵呵的想往人身边凑,我看啊,以后这‘亲儿子’到底是谁都说不好了!”
……
荆南轻轻地揉了揉眉心,才缓缓地说:“这些是你刚到家里那阵子,我妈最常对我说的话。”
这些话听久了,任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荆禺眼睛眯起,忆及《东邪西毒》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他深以为然,人就是这么爱自欺欺人的生物,尤其在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时候。这又让他不由得想起中学时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话:“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
时至今日,他也还记得这出自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
最讽刺的是,荆禺对此无法反驳,因为昨天晚上,在叔叔家里恶意揣测婶婶对他态度转变原因的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听荆南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荆禺这才意识到,当年的最大受害者并非自己,而是他的表弟。
他的出现和到来意味着随时可能爆发的争吵 ,如果不是他,荆南的那些年也不用,过得如此艰难。
“有些事说来你可能不会信,但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荆南倏地放缓了车速,十分谨慎地修饰着自己的措辞:“我妈原本不这样的,在你来到之前,她也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对我也没有那么严苛——”
“我明白,那些年你的日子没比我好过多少。所以,我不怪你。”荆禺好似不经意地点头之后,突然话音一转,“是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或许该说对不起,该道歉的人是我。”
荆南一顿。
荆禺接着说:“而且放着是我,也不见得能做的比你好上多少,说不定咱俩身份互换,‘荆禺’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荆禺这话其实没说错,他很清楚依照自己的性格,他如果是‘荆南’,应该不会很看自己亲妈的脸色,反而会一心想着跟他这个表哥搞好关系。
结果可能只会是适得其反,让‘荆禺’在这个家陷入更为困难的境地,甚至会导致他妈直接坚持把跟这个家压根没什么关系的‘荆禺’给送走。
“不。你可能没意识到,我们的‘身份’其实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互换了。”荆南突然反驳了他,而后顺着思绪倒到了一个很久远的开头,“你可能不知道,在你来到这个家之前,我一直是个有些顽劣的孩子。你的到来确实改变了我,为了不让我妈频频露出失望的目光,我开始变成了‘曾经的你’,不然我也没有今天。”
“其实,我儿时的梦想是当个画家。要不是你,可能我当初会因为跟我妈怄气,执意走上画家这条路,以后可能连一口饭都混不上。”荆南不等荆禺回话,就又轻描淡写地说:“是你的勇敢出走让我看清了自己,我之所以没能成为一名画家,不是因为我妈的阻拦,而是因为我自己心里的懦弱,我根本就没有踏上这条路的决心和勇气。所以,跟你道谢是应该的。”
荆禺看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按住起伏的心绪,沉声说:“或许吧。只要是人,都会害怕。趋利避害本就是生物的本能,那也是我最勇敢的一次。”
“至于我妈她态度的突然转变,我长大后才意识到,或许很大程度上该归咎于当初不太懂事的自己。”荆南默默苦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一放即收,又说,“那时是我这个儿子做的太差劲了,才让她没有勇气和底气接受你的到来。你的优秀和我的顽劣,共同造成了她的改变,让她变得不安、暴躁,甚至恐惧到歇斯底里。”
荆禺心里一沉。
因为他深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错,更不仅仅是这个家庭的错。
如果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他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大姑八大姨加起来恐怕一个也跑不掉,甚至他最亲爱的爷爷,都该托梦来给他句对不起。
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怪来怪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道谢。
没有亲生父母,他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爷爷,他根本就不可能活下去,没有叔叔他们一家,他可能也没机会取得今天的成就。
荆禺偏头看向荆南,粲然一笑,“好在我们都长成了能独立思考、愿意自我反省并勇敢面对过去的大人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荆南点点头,“是啊。就像卡夫卡说的那样:‘你可以逃避这世上的痛苦,这是你的自由,也与你的天性相符。可你唯一能逃避的,只是逃避本身。’一个人真正的救赎,是要敢于直面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无论好坏。”
在这之后,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过了半个小时,两人终于到了高铁站,荆南把车顺利停好后,深深地看了荆禺一眼,突然面色古怪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当初送你的那本书你看了吗?”
送我的那本书?
当初荆禺离开叔叔家的前一晚,荆南难得主动找上他,还送了一本书当离别礼物。
荆禺飞速回想了下,如实回答:“当初到了DY后原本是想抽时间看来着,不过我看书里夹着东西,还以为是你不小心送错书了,就没乱动。”
这本书一直被妥善保存在荆禺床头的柜子最底层。这次他心怀忐忑地回来,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事儿,没读过也没关系,我只是单纯觉得那本书中的人物很有趣,才决定送给你。”荆南对此没太在意,转而道:“忘了告诉你,哥,书里夹的那张绪伽画稿是我放的。”
绪伽画稿!
书里夹的东西荆禺当时自然打开来看过,是一张绪伽画稿没错,不过他知道荆南也喜欢玩黑白竞典,还以为是堂弟自己画着玩儿的。
原来竟然是特意送给他的吗?
而且书不是重点,画才是!
荆禺心中一动,心情大好,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开玩笑道:“我说呢,怎么送我的书里还多了张废纸。”
荆南不甚在意地附和道:“我也知道,我没那天赋,根本不是干那行的料……”
荆禺在绘画方面虽然是个门外汉,不懂什么艺术,但也能看得出,荆南的那张画稿确实称不上什么‘大作’,甚至有的线都没擦干净。如果不是绪伽那再明显不过的拥有七种颜色可供变换,霸气外露的英雄武器——幻色魂刃,他一时还真不敢确定那画上的人物究竟是谁。
不过,正是这样,那张画稿在荆禺心里愈发显得珍贵。
荆禺抬起胳膊肘戳了荆南一下,真的笑了起来,“开玩笑的,画的不错,我很喜欢。你不信,我回去就找个相框摆我桌面上,保证下次开直播你能看到!”
这是无数次在荆南梦里出现过的场景,乍然要间落到现实,一时间他居然高兴到觉得有点不真实。
荆南也大着胆子开口:“表哥,最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荆禺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你说。”
荆南:“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荆禺当即答应下来:“这有什么,拿纸笔来。”
“不用,签在这儿就好。”荆南说着变魔术似的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拍立得,又从车上拿出一支笔一同递给他。
荆禺接过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居然是张双人合照,照片上的人除了他,还有林望。
他记得很清楚,这张照片还是他们刚到DY没多久,慕枫带他们去游戏城玩时,给他们两人拍的,当时还被po到了网上,另附文案:“我们DY未来的冠军下路——‘禺望’组合,请大家多多关照。”
后来,这张拍立得还应评论区粉丝的要求,被当做礼物抽奖送了出去。
荆南笑着跟他解释说:“不瞒你说,是给我女朋友的。”
“恭喜。”这张照片居然这么巧落到了自己堂弟女朋友的手上,荆禺略带诧异地扫了荆南一眼:“没想到,你女朋友竟然是DY老粉。”
荆南点点头,竟有些语无伦次:“嗯,她喜欢你和妹,不,是desire,不是,是wang好久了。”
不会是隐藏CP粉吧?
荆禺没敢问,也问不出口。他飞快地在照片上找了个还不错的位置,认真签下自己的ID。
“而且何止她—”荆南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是哥的粉丝啊。”
“一直都是。”
荆禺的心脏停了一下。
荆南说到这里,一抬头,正好和荆禺陡然激动起来的目光对上,他倏地一笑:“我对你的那些名场面,也真算是如数‘家’珍了。不过你放心,我女朋友她并不知道,你是我表哥。我认识她是以whale粉丝的身份,而不是荆禺的堂弟。”
荆禺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荆南想了想,补充道:“我话说的差不多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介绍你们认识,还要麻烦哥帮我们跟wang说句加油。”
“我会的。”荆禺没有半分迟疑的点点头,将照片交还给荆南后,干净利落的下了车。
荆南将他送到车站门口,还没等荆禺把‘再见’二字说出口,荆南突然拉住了他。
荆禺一头雾水,心道这又是怎么了。他一回头,只见荆南犹犹豫豫地顿了一下,吐出口气,忽然凑到自己耳边,压低声音道:“最后的最后,就当是为了感谢这张签名,再告诉哥你个秘密吧。”
“其实不光你不是爷爷的亲孙子,我也一样。”
平地一声惊雷,荆禺大脑直接宕机,刚刚那句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暗自用力掐了一下右侧的大腿,痛感瞬间升腾而来,也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凭借着多年赛场经验练出的强大心理素质,荆禺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咬了咬自己发僵的舌尖,艰难开口:“知道了,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荆南离开后,徒留荆禺一人在风中凌乱。
他这个堂弟虽然没明说,但荆禺心里却也有了答案,看起来最不可能的那个答案。
荆南既不是捡来的,因为他婶婶不是会愿意抚养捡来的孩子的那种人,但也绝对不会的出轨所生。
荆禺从未怀疑过婶婶对他叔叔的忠诚,他可以肯定,荆南肯定是叔叔的亲儿子。而且叔叔婶婶很明显是在他表弟身上倾注了很多爱意的。
既然问题不在叔叔婶婶那里,那便只剩了一个答案。
原来,在婶婶心中,一直认为的亲疏有别才是症结所在。而叔叔竟然也并非爷爷的亲生儿子,这才是婶婶如今愿意接纳他,甚至为此道歉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