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是辛奇马尼这一代的长子，却并不是第一个孩子。

在他之前还有很多私生子，但他的那些哥哥姐姐都没能顺利活到可以自保的年纪。

而丹尼尔能活下来，除却他超乎常人的承受力和求生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他的母亲。

不同于列百加的温和柔软，丹尼尔的母亲莉莉斯是个异常强悍的女人。

她杀伐果断，敢争敢抢，以非常强硬的姿态为幼子开辟出了生存的余地。

她是第一个教丹尼尔拿起枪的人。

可惜她死得太早了，早到没来得及让丹尼尔看到她强大的一面。

在丹尼尔年幼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有着浅棕色长发，时常穿着白色连衣裙在床前为他祈祷的美丽女人。

她有着午后阳光般温暖的金红色眼睛，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会让人联想起音乐、蔷薇和花园里晃动的秋千。

丹尼尔喜欢和母亲一起玩秋千。

小小的他坐在秋千上时可以飞得很高，像无忧无虑的鸟儿一样。

母亲说：“丹尼尔，你要像小鸟一样自由地逃出去。”

为什么要逃呢？

那时只有一把狙击枪高的小丹尼尔并不懂，只是听得多了，总会记住。

丹尼尔无忧无虑的童年只延续到了五岁便戛然而止。

白六记得，那天是丹尼尔的生日。

辛奇马尼家的孩子在成年前不会庆祝生日。

在残酷的竞争中，他们很难活到成年。

但丹尼尔在五岁之前，每年都有一个小小的生日会。

只属于他和母亲的。

那天，莉莉斯告诉他，她在花园里藏了一个礼物，他可以自己去找，找到了再回房间来找她。

小丹尼尔开心地去了。

白六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单纯无知的丹尼尔，转身跟着莉莉斯向房间走去。

莉莉斯换上了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双手合十，安静地站在床前。

“上帝保佑……愿我的丹尼尔在今天之后能以他本来的样子活下去

“上帝保佑……愿他长大成人，永远离开这个囚笼。”

“万能的主啊，请衿怜世人，派遣使者来拯救他吧，丹尼尔是个好孩子……”

“丹尼尔的确是个好孩子，莉莉斯。”男人冰冷的声音不知何时在房间里响起。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如同一匹伺机而动的狼，深绿色的眼睛里映着烛火，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可你并不是个好母亲。”

莉莉斯头也不回，仍旧合十双手，无声地祈祷着。

男人似乎早就习惯了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兀自走到了女人的身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烛台。

“你在和我结婚前从不信仰神明，可丹尼尔出生以后，莉莉斯，你每天都在向你不曾信仰的神明祈祷，你在祷告什么？”

莉莉丝的肩微顿，她缓缓地掀开了雪白的眼皮，温暖的金红色眸子里烛焰晃动，映出一派平静。

“我在祷告，愿神保佑我的丹尼尔永远不会长成你的样子！”

男人骤然出手，死死地掐住了莉莉斯的脖子。

一张神色阴鸷的面容突兀地闯进了莉莉斯的视线。

那是一张和长大后的丹尼尔有六七分相似的脸，金发碧眼，五官轮廓却并不似丹尼尔那么秀气且带着些孩子气，眉稍眼角都带着多年浸在杀戮和血腥中磨炼出的狠厉刻薄。

“神并不存在，莉莉斯，丹尼尔在你死后一定会越来越像我，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而你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是选择了离开他，背叛了我，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现在为什么又会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莉莉斯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在陡然收紧，呼吸一点点被掠夺。

她死死盯视着眼前的男人，困兽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挣扎而出：“不！他不会！”

他不会长成这样阴戾残忍的模样，只要……

只要……

“Mamma！”

儿童稚嫩的嗓音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莉莉斯被猛地甩在了地上，目光对上小男孩惊惶又懵懂的目光，心里突的就是咯噔一下。

“丹尼尔，你知道什么叫溯洄吗？”

【丹尼尔】懒洋洋地看着小电视里那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孩子，唇角挂着不怀好意的诡笑。

溯洄，就是让你带着长大后的记忆和能力回到你最脆弱，也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面对着你最遗憾的事，最想救的人，你以为你能做出改变，却发现，重新回到那个年纪，面对着那些曾经恐惧的，后来却无所畏惧的，你还是什么都做！不！到！这是《十二罪人书》里最残酷的刑罚哦。”

丹尼尔紧盯着屏幕里的小男孩，看着男人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丹尼尔，过来。”

小小的丹尼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只被人踹了一脚，跌进泥坑里的小狗。

男人难得地有耐心，他走到小丹尼尔身边俯下身来，恶魔般的低语在孩子的耳边响起：“丹尼尔，我的孩子，你的母亲背叛了辛奇马尼，背叛了我们的家族，面对背叛者，你应该怎么做？”

小丹尼尔呆呆地仰起小脑袋看着他，幼小的心口突得升起了莫大的恐惧。

“杀了她，丹尼尔，杀死背叛者你才是辛奇马尼优秀的孩子。”

小小的手掌里被塞进了滚烫的枪支。

他从没觉得枪可以这样可怕过。

像烧红的烙铁一寸寸地灼烧皮肤，烫得他几乎要尖叫起来。

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握着他的小手，凶狠得像要把掌心这一团柔软幼小的骨肉连同丹尼尔整个人一同捏碎。

极致的无助和恐惧之下，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终于害怕地大哭起来，他拼命想挣脱父亲的束缚，伸着发抖的小手一声声地喊着妈妈。

“靠！这当爹的有什么大病吧！”

牧四诚追着小丹尼尔跑进这个房间里，看到这一幕气得差点跳起来。

“他就这么教自己儿子对他妈开枪，他就不怕丹尼尔哪天把他也毙了吗！”

刘佳仪抱着胳膊冷声道：“谁知道……可能是他们辛奇马尼家的传统吧，菲比说丹尼尔杀他父亲时开了十多枪，他非常恨他的父亲。”

仇恨大抵是从这时埋下的。

白六垂眸看着那个哭泣的孩子，隔着皮囊，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孩子的灵魂在被一些东西所充斥，从而区别于那些劣质的灵魂。

他在学会痛苦，灵魂在痛苦中变得更有价值。

这本该是白六最欣赏的过程，此刻却并不愉悦。

他半俯下身，让视线处在了与丹尼尔同一视角，从这里，他能看见莉莉斯苦涩而无奈的目光。

丹尼尔，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呢？

……

此刻的莉莉斯几乎有些后悔把丹尼尔养成这样过于单纯的样子。

实在是时间太短了……来不及教他更多。

她垂下眼睑，掩盖了眼底的难过。

时间太短了啊……还来不及教会他什么是爱，怎样去爱。

一个不懂爱的孩子该怎么孤独地在这个残忍的世界上好好长大呢？

莉莉斯蠕动着嘴唇，对着丹尼尔做了个口型：丹尼尔，开枪，活下去。

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

丹尼尔小小的身躯一震，掌心的枪骤然被扣动，发出“砰”得一声激烈的爆鸣。

没有戏剧性的情节。

没有浓墨重彩的谢幕。

子弹穿过女人的胸膛，迸溅出玫瑰般鲜红的血液。

她倒在地上，意识开始消散，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很空，只容得下小男孩哭泣的眼睛。

她艰难地抬起手，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无所不能的神啊……如果你真的能听见，如果你真的爱着世人。

请赐下一人替我好好爱他吧……

在那样一个有蔷薇盛开的温暖的午后，小丹尼尔第一次学会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