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8日。

黎臻结束三天的短暂假期，重新回到片场。

今天黎臻没有通告，但还是来观摩其他人拍戏，杨得昌导演默许了。

现在拍摄的，是哈尼与小四谈心的戏份——

小明的男朋友、“小公园帮”的老大哈尼从岩西市悄悄返回了岩南市。回来的那天，他去找小明，看到小明似乎与小四走得很近。后来，他发现小四是一个正直可靠的学生，和帮派里的混混并不一样，于是，他私下找到小四谈心，想要把小明托付给小四。

由于剧本里对哈尼没有任何的外貌描写，黎臻下意识地按照对帮派老大的刻板印象，去想象哈尼的样子。她以为，哈尼应该是一个冷酷而霸气的人，就像《热血高校》里的小栗旬。直到她看到了哈尼的扮演者，才发现一切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哈尼的扮演者叫林宏明，也是个没有拍过戏的大学生。他并不算帅气，没有文斐然那种令人一眼惊艳的感觉。但是，他的五官十分端正，浓密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端方的下颌，让他看上去有一股浩然正气，并不像沾染了社会气息的无业青年。

林宏明此刻已经换上了戏服，身穿着海军披风，脚踩着高木屐，凛然正气，云淡风轻。黎臻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明会喜欢哈尼了。哈尼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帮派老大，他是强大的、讲义气的，与此同时，他身上还有一种英雄的浪漫主义色彩，像一位侠客。

与哈尼比起来，小四显然还是个孩子。

“第64场第3镜第1次，action！”

房间里只有哈尼和小四。哈尼静坐着，好像在想一些很遥远的事情，好久好久不开口。小四坐在他对面，显得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哈尼用很平静的语气道：“小明她，好像很喜欢你。”

小四闻言愣住，不知如何反应。

哈尼观察着对面的小四，道：“我回来那天，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四解释道：“小明其实一直在等你回来。”

哈尼好像没有听到小四的话，在想很远的事情。

良久，哈尼用遥远的语气道：“在岩西的时候，我无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十几本武侠小说。后来，我叫他们去帮我租最厚的小说来看。其实，以前的人和我们这些出来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个老包，大家都以为他吃错药，全城的人都逃跑了，到处都放着火，他一个人要去堵拿破仑……后来，他就被削了……”

哈尼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继续道：“《战争与和平》，应该是这个名字……其他的武侠书名，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这本。”

小四不知道如何接话。他虽然没读过《战争与和平》，但他知道，这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并不是什么武侠书。于是，他岔开话题，道：“其实，你要是有写信回来给小明，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哈尼道：“你不懂……太晚了……”

小四确实不懂。

哈尼道：“写信？我还想写本小说嘞！给以后的人看，给像我这种人看……太晚了，书读得又不够多……”说完，哈尼居然露出了笑容，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

小四见哈尼好像没话要说了，不解地离开。

“cut！”

第一条拍过后，杨得昌导演照例开始调整画面。

扮演哈尼的林宏明在一旁默默看着，十分沉静，似乎与那个气定神闲的哈尼已经融为一体。

黎臻突然羡慕起来：“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做演员的料子。”林宏明完全不用专门花时间研究人物，只需要坐在那里，角色的经历就自动展开了——这是个侠客一般的人，做事虽雷厉风行，但不乏细腻的思想。观众在自己的脑海里，已经替演员把残缺的故事补充完整。

不过，羡慕也只是一瞬的。天赋这种东西，本就是世人所少有。黎臻已经拥有了学习方面的天赋，让她在人生的前十八年里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收获了无数的荣誉，她已经很知足了。至于表演，她相信勤能补拙。总有一天，自己能够通过努力，达到和有天赋的人一样的高度，甚至于比那些人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

2011年8月3日。

今天要拍摄的，是影片的又一场重头戏——小四向小明告白，小明毅然拒绝。

在这场戏之前，哈尼已经在和“271帮”现任老大的对决中身亡。当然，内部人都知道，哈尼其实是被“271帮”阴谋害死的。小明得知哈尼的死讯后大病了一场，连续好几天没有出现在校园里。她原本以为，哈尼回来之后，自己就能重新有个依靠，不必再心惊胆战地生活。可没想到，所谓的依靠是如此不可靠。小明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靠自己。

“第73场第1镜第1次，action！”

校园里，因生病而请假多日的小明终于返回了学校。她在白色的制服外穿了一件黑色外套，不知是因为身体还没好全、害怕着凉，还是借此悼念某个人。

远方传来军乐队练习演奏的声音，随着小明和小四走近而越来越大声。

小四叫住小明，问道：“找你好几天，你都没来上课，生了什么病？”

小明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以为他回岩西了。离开的时候，还留了岩西的地址给我，本来还想去看他。”

小明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他只是跟我讲，在那边很好，很安全，有很多朋友照顾他，叫我不要担心。”

这句台词，是黎臻的临场发挥。她在脑海中想象着林宏明扮演的哈尼，这是一个有着侠客气质的青年，所以在离别时，一定也会像大侠一样嘱托对方照顾好自己，而不去讲即将面临的险境。

小明又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很奇怪，在生病的时候，我竟然好几天想不起来哈尼长什么样子，心里很慌。连很多认识的人的脸都想不起来。”

讲这句台词的时候，黎臻又一次代入了亲身的体验。在刚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时，她躺在床上，哭到眼泪快要流干了。也许是脑袋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她竟然想不起母亲的样子了。她突然感到害怕，于是发了疯地去回忆母亲做过的事。她记得母亲喜欢浇花，喜欢唱红歌，喜欢梳头发。可是，她只能记起花的样子、记起歌曲的调子、记起发丝的触感，而记不起那张脸。

于是，黎臻和小明的感情重叠，真情流露。

小四听完小明的话，不晓得如何回应，愣在那里。小明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小四看着小明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有好多话想跟小明倾诉，又追了过去。

军乐队练习演奏的声音很大，小四一边追着，一边叫小明的名字。直到小四快要赶上小明的时候，小明才终于听见呼唤声，转身看小四。二人就这样停在了军乐队旁边。

小明内心笃定，但言语却有些闪烁，大声地表白道：“小明，不要怕，要勇敢一点。有我在，你永远不需要害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让我……”说到这两个字时，军乐队练习的声音突然停住，小四的声音显得奇大无比。

“让我做你一辈子的朋友，好好保护你……”小四发现乐队的声音停止后，音量也跟着小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

小明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连强大的哈尼都无法依靠，更何况是眼前的小四呢？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活在幻想的世界里，觉得只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屑一顾，就真的可以远离纷争。其实，他早已陷入了纷争，都自身难保了。或许，此刻能做的，就是离他远一点，不要让他因为自己而越陷越深。

于是，小明摇头，大声道：“我谁都不要，谁都没有用！”说出这句话时，军乐队演奏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小明的声音并没有被淹没。

是的，谁都没有用。父母没有用，他们要么已经离开，要么终将离开。亲人没有用，他们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哈尼没有用，他或许有点喜欢我，但最爱的还是他自己。所以，我都不要了。

我只要靠自己。靠我的美貌也好，手段也好；被人家鄙视也好，唾弃也好，我统统不在乎。我只要活下去。不，我不只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此刻，小明的内心无比地坚定，越过小四，目视前方，决然离去。

画面里，只留下小四落寞的身影。

“cut！”

这一次，杨得昌导演喊卡后，罕见地并没有立刻调整镜头，而是把黎臻和文斐然叫到了身边。

他先是对黎臻道：“小黎，你临时加的台词发挥得不错。”

黎臻道：“谢谢导演！因为我前两天看了哈尼的扮演者拍戏，所以对这个人物有了更具象化的认识。”

杨得昌导演点点头，道：“多观察是对的。还有，小明离开时的情绪，你也传递得很到位，继续保持。”

黎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她与小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也是失去了至爱的双亲和姐姐，没有亲戚可以倚仗。虽然有何昊雯慷慨解囊，解决经济上的困难，但终究不能永远活在庇荫下。要好好活下去，就必须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杨得昌导演又对文斐然道：“小文，你这场也演得不错。”

文斐然一阵错愕，开机已经一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被导演夸奖。之前，导演只会在他表演不到位的时候纠正他，给他讲戏。此刻突然受到表扬，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对了。

杨得昌导演看出了文斐然的疑惑，并不主动点明，反而问黎臻：“小黎，你觉得刚才小文演得怎么样？”

黎臻如实道：“前面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在小四表白的时候，当音乐声停止，小四的声音越来越弱。我读剧本的时候，以为这是小四缺乏勇气的表现，但是斐然刚才表演的时候，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珍重。小四是一个内敛的人，只会把在意的人放在心中，不会到处宣扬。所以，我想小四之所以把音量放低，是因为这句承诺，他只想说给小明一个人听。”

杨得昌导演露出微笑，道：“不错，就是这里，小文处理得很好，小黎讲得也很好。”

他拍了拍文斐然的肩膀，道：“继续努力。”说完便转身去和工作人员们讨论镜头了。

黎臻对文斐然道：“不错嘛！这么快就开窍了。看样子，我那天对你的鞭策还是有用的。”

文斐然挠挠头，坦诚道：“要不是你说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演得好。”

黎臻道：“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就能演好，你这是更高的境界了啊。”

文斐然道：“哪有啊！其实我真没想那么多，就是，灵光一闪？哎呀，也不是，反正就是自然而然说出来了。”

黎臻看文斐然冥思苦想的样子，笑道：“不管是不是歪打正着，能演出来就好。”

黎臻走后，文斐然还在默默思考着那句台词：“让我做你一辈子的朋友，好好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