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诺在事故司出生入死百年之久，去过的灾祸现场成百上千，见过的魂魄更是不下其数，尤其是那些死伤极大的天灾。
魂魄完全离体的有，半截魂魄连着半截身子还能拖着四处走的也有，但无一例外，那些魂魄都有着完整的容貌，见着了连名字都不用核，认个脸就能直接气焰嚣张地带走。
但在溪村的赵家田，他莫名从脚底冒出了寒意，那些东西根本不算是魂魄，最多只能算是濒死的人，它们死也死不成，又被人遗忘在凡间，□□从里面腐烂了，怨气一步一步将它们吃干抹净，变成了黑色的成群的人形毒气罐。
周身的雾气逐渐浓重，他们四人被包裹在里面，肢体的实感越来越轻，陈诺想挪一挪脚，却发现只有脑子在转，身体并没有反应。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寒气从鼻孔和嘴巴里溢出，他头皮发麻地看向其他人，发现顾茸神色同样凝重，她攥着姜冶的手，有银白的光握在两人手心，似乎是用来保持清明的法术。
他静静听着，草丛里翕动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已经能从草丛顶看到黑色的粘液。
啪！
顾茸左手转出细烟杆，她松开姜冶，手中荧着白光弹了弹烟斗里，雾里瞬间被照亮。
陈诺脑子里那上百根绷紧的弦一下松了。
烟斗里的火烧了半天，见快要烧完，顾茸将它反扣嗑在手心，手心里突然多了一团青红色的东西。
顾茸摊开手，上下挪动手心，手中的火苗跟着她的动作上下浮动。
“幸好你那里有能点火的。”她低头看向姜冶的手腕。
顾茸反复进入石棺，发现她的和木槵子里的不太一样，她的石棺只能算是个空壳，但姜冶那边活像个小凡间。
他进石棺的八年里，早已把凡间的四季万物都带了进来，能通过木槵子取用，但它本身属木，怕火怕得厉害，除了火以外，所以就只能取用夏日的惊雷了。
其实都不能算惊，只能算是木槵子本身没有察觉到的雷崽子，对它本身构成不了威胁，于是木槵子也就任由它们留在石棺旁边，噼里啪啦地给石棺增添点乐趣。
连姜冶自己都没想到那些看似装饰的无用之物，如今还能有这个妙用。
顾茸看火光平稳，四人都清醒着，便将烟杆插回腰间，提醒道：“它们要过来了。”
四人重新肃穆，黑色粘液粘着的叶片都烧得略微发黑，这些黑色泥人缓慢地拨动草丛聚来。
“不能让它们在这里游荡。”姜冶低沉出声，如今这么多魂魄在此，时间久了恐怕会吸引来更不好的东西。
“杀吗？”顾茸问道。
姜冶点了符，他的手上还握了一把比之前小圆刀要大些的细长刀，据说是他从姜家法器库里随手选的，符灰飘在刀刃处，散着淡淡的一缕清香，细长刀似乎活了。
是要下手的意思。
四人一起未免目标过大，想要接近赵家墓碑难度更大，顾茸看了眼陈诺，自动划分好了组，平心而论相对于姜冶，她和陈诺打配合的时间更久，姜冶和姜北宿也是如此。
姜冶对她的分组表示认同，递给她几张纸符，道：“小心，我们只到赵家墓碑就行，那里有我设的屏障，它们应该进不去。”
“你也是。”
话音刚落，夭羽剑便出现在手中，流光荧转间，顾茸和陈诺的身影已经进了草丛深处。
姜冶和姜北宿紧跟其后，从另一侧绕进去。
*
黑影算是半个人，真打起来就会发现只比凡人长得吓人些，法力强上一些，其他的根本不足为惧。
一柄长剑在草丛里来回穿梭，直直插在地上时，一连贯穿了好几只漆黑人影，即使腹部被戳了个对穿，这些人影也不死，手脚和虫子一样不断挥舞，顾茸回想在京城吃的糖串，突然觉得胃里不太美妙。
陈诺将符纸贴在它们身上，几只人影立刻散了，成为一团团伏在地上的黑豆。
“仙君，这些人没办法进轮回吧。”
生死不定，名姓不知，幽冥想回收都无从下手。
顾茸用法力将‘黑豆’拢进随身的罐子里，道：“先将它们收起来吧，剩下的到时再说。”
这一句十分万用，给陈诺平白增添了自信，他就知道仙君有办法，这些黑豆不仅是黑豆，还是能换功德的金豆！
顾茸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陈诺心里如此高大，她只觉得将这罐黑豆拿给幽冥里的任何一个司主都能被毫不留情地连人带罐扔出来，并且还得被问候十八辈祖宗。
“走开！！”这时，草丛更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
陈诺站直身子张望：“这里还有人？”
“阿茜，”顾茸认出了人，道，“我们快点。”
不知道姜冶给她这具身体上了什么油，身体轻盈不说，法力上到脑门下到脚趾都顺畅无比。
简而言之，新身体非常好用。
她在草丛里穿梭畅通无阻，脚踩着黑影就过去了。
陈诺在她身后一边收拾黑影，一边收黑豆，忙得不亦乐乎。
怵然，顾茸停下了，面前几只大胖子黑影，围绕在一处散着金光的屏障前，用那像是生吞了几个活人的肚子不停地向前挪动。
顾茸一剑削过去，噌的一下，大胖子脑袋掉了一排，黑色的粘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啊！！”随着头落，里面的女人发出了更尖锐的叫声，应该是惊吓过度，叫了一声连呼吸声都没了。
“仙君，你把人吓死了。”陈诺收了黑豆，蹲在阿茜身边，探了探鼻息。
顾茸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哪有？是刚才那几个吓的。”
屏障就在几步后，顾茸一看就知道她在里面避难，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出来的，但将她拖回去的重任光荣地又交给了陈诺。
一进去，一群人便围了上来，陈诺将阿茜一丢：“怎么里面这么多人？”
这屏障设得妙，外面看只能看到金光，里面却别有洞天。
顾茸打眼一扫，里面日常用的东西都有，随手扎的帐子旁是还在咕嘟烧得铁锅，而铁锅旁就是赵家那两大一小的坟头。
众人见到她皆是一愣，直到陈老头拜了上来，其余人才纷纷醒了，对着顾茸又跪又磕。
“神仙娘娘，您可算来了。”
“神仙娘娘，您终于来救我们村了。”
顾茸连连后退，摆着手，避讳似地说：“诶，停停停，可别这么叫我，天上娘娘的关系我可不乱攀的。”
陈诺在后面默默接道：“乱攀也没关系，他们每天接这么多讯，听不见的。”
刚说完，他的后脑勺就被打了一巴掌，整个人差点和溪村村民对着拜起来。
“祸从口出，知不知道？”顾茸抱着手臂，身后的屏障一阵晃动，不一会儿姜冶进来了，和出发时一样，头发丝都没乱，姜北宿在他身后拎着个大布袋，里面全是黑豆。
陈诺见着黑豆全往自己的罐子里揽，边揽边扫视着周围，嘴里嘟囔：“幸好左筝来得晚，不然看见这些黑豆子肯定和我抢。”
顾茸也奇怪：“她走幽冥不应该比我们快吗？”
正想问问溪村人有没有碰见过，阿茜咳嗽一声幽幽转醒。
她见着四人后愣了一下，便迅速跪好。
顾茸对这个反应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仙人！十天前，突然一股黑气从外面冒了进来，一到晚上地面就生出来黑色的人，它们啃庄稼，破坏房子，还....吃人。”阿茜哽咽了两句，看来确实被吓得不轻。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半年前还健壮的农人，如今已经瘦成了根长杆，陈老头最明显，脸颊明显地凹陷进去，像是个包了层皮的骷髅。
陈老头接过她的话：“幸好赵家田曾经有您护法，才能有一片能够藏人，我们就藏在了这里。”
陈老头三言两语将情况说了清楚，姜冶便明了外面那些黑影是被派来找壁画的。
他率先走到他留的两只木狗熊面前，仔细查看上面的封印。
“我们下去看看。”
和上回进入的方法一样，但这次没有黑色的触手以及飞鼠出没，四人一进墓，墓室门便关了。
黑暗中，飞鼠倒挂在壁顶沉睡，赵银珠的棺还稳稳地放在墓室正中央，大石棺却已经碎成了四瓣。
顾茸默默念着赵银珠棺上的天纹，道：“死者无悔，生者永存。这句话我上回来还看不懂，这次倒是能认清楚了。”
陈诺惊道：“凡人棺刻天纹？不想活了？仙君，自你被贬我真搞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了。”
顾茸翻了个白眼，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啥也不懂的货在，道：“你不需要懂，老老实实按照吩咐办事就行。”
“我们走后，应该没人来过吧。”姜北宿挨个看了一眼。
姜冶道：“它们不可能从上面下来，从壁画走应该只有赵银珠有能力，但他不敢在父母面前放肆，只能让飞鼠砸了棺。”
他抬头，三面壁画散着金光，它们已然启动。
木槵子不能收未启动的壁画，如今倒是正好，他捻起珠子，还没刚将法力注入，就听陈诺又喊道：“这位兄弟，你晕什么晕！”
姜北宿不知何时软倒在地，四肢无力地下垂，整个人面色平静地阖上了眼，在这个情况下略微惊恐。
姜冶迅速探他的脉，心脏不跳了，呼吸也没了。
如今面前这个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