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轮滚在碎石沙遍布的崎岖小道上,晃晃悠悠。阳光隔着褐色纱窗透进来,赵轶枕着软垫,皱眉睁开眼。李素扬坐在对面,见他醒了,眼睑微颤。
因为乍醒浑身正热气外散,赵轶没什么心情讲话,默默垂下视线,扯松衣领。
“你还真叫沈遇走了?”周梦生笑问。
赵轶依旧是耷拉着头懒散地依偎在那软垫中,阳光照在他冷白的肌肤上,衬得有些刺眼。
跋涉近四天,穆逢萱找了个客栈歇马。她道,“放心,等过了山关,就和我师姐安排的人汇合,我看你们也不急,干脆绕过麻蜂道也行。”
他们来逢缘城的时候就在麻蜂道遭遇了劫匪,虽然没什么损失,确实是个隐患。
身后一响,周梦生剑指撩起垂帘,和李素扬一前一后进来。
赵轶道,“不急,绕开吧。”
穆逢萱点点头,小厮过来问他们要几间房,她当面传话,“你们三个要几间?”
“两间。”赵轶见李素扬看着他,解释道,“我和周梦生一间。”
李素扬嗯一声。
吃过饭,穆逢萱就着灯火给赵轶看地图,“从这儿走,算是平川,到处是农家,只是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估计到时候只能在车上休息了。”
赵轶手指了一段,“这儿到将行,你预计要几天?”
“三四天吧。”她回完笑,“你不是说不急吗?”
赵轶道,“我哪儿知道连客栈都没有呢,吃不了那个苦。”
穆逢萱还记得他到镖局时的样子,一个人来,穿一身坞州名货掺织绸,年纪轻轻,主意却很大。赵轶在她印象里可以是华贵的,但不能是娇纵的。
她瞧着一本正经的赵轶,视线若有所指,小声试探道,“我们不只看货也押人。”
这么多天她也看出来点苗头,那姓周的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跑商的人都忌讳夜长梦多。赵轶这不急,不过是沈遇这一走,担心再遇上劫匪拦道,他三脚猫的功夫守那狐狸费劲罢了。
果然,赵轶道,“成交,那就麻烦你叫两个兄弟上去守夜。”
穆逢萱朝他一伸手,一小袋银子就落到她手里。
赵轶回身,见那桌旁,周梦生正对光盯着手里的扇子看,李素扬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逢萱问,“我再跟你确认一下,我们刚刚说的是周梦生吧?”
赵轶古怪看她一眼,“神仙哥哥是跟着我来的,你怎么会觉得他要跑?”
穆逢萱尬笑两声,“这几天你和李公子说的话还不抵跟周梦生说的多呢。”
赵轶稍微疑惑,“都到了分不清敌我的地步了?”
穆逢萱狠狠点一点头,仿佛他冷落李素扬是件很明了的事。
穷过没脏过的赵轶按例要沐浴,这家客栈不许在房间沐浴,专门有一个浴房在一楼。赵轶洗完抱着衣服出来的时候,看见李素扬在走廊。
目光交接。赵轶想,李素扬是个安静的人,他又病着不想讲话,所以看起来像是没怎么聊天而已。
客栈店小二进屋打扫,李素扬待在原地,赵轶朝他过去,李素扬问,“吃过药了吗?”
“厨房还在煎。”他回。
李素扬嗯一声,“不冷的话,坐一下?”
庭院里没有风,他刚泡了热水肯定是不冷的。赵轶顺从地坐到廊边长凳上,那儿原本就有一个衣篓,李素扬从里面拿出一条巾子。赵轶懂了,伸手接过来,擦自己的湿发。
他单手抱着自己的衣服,胡乱地擦两下,“我现在还是有点儿睡不好,你要不要陪我睡?”
李素扬像被他问住了,愣了一瞬才说了个“好”。说完就靠过来,不明所以的赵轶本能伸手扒拉住他的胳膊。
李素扬道,“我帮你擦头发。”
“……哦。”
正好打扫完的店小二佝腰出来,赵轶不可避免扫过去一眼,那店小二过来,离几步远道,“客官,水弄好了。”又看赵轶,“您的药也熬好了。”
他们这儿浴房和厨房是挨着的,不用来回搬热水,确实方便。
赵轶扯过巾子,起身对李素扬道,“那我先上去了。”
看李素扬点了头,赵轶才叫了店小二一起走,“你们这儿有麻绳吗?”
店小二举着烛火,“麻麻绳?”
赵轶道,“细一点儿,我绑人用。”
“……得去找一找。”
赵轶气喘吁吁地把绳子另一端绑在床头,反抗却仍然被五花大绑的周梦生半瘫在床上朝他举了举被绑在一起的手腕,“赵轶,你知道什么是士可杀不可辱吗?”
赵轶把桌子拖到床边来,一敲茶壶,“诺,茶。夜壶在床下。”
周梦生望着房梁,吐一口气,“我该夸你一句贴心吗?”
“不用。”赵轶说着出去把门一关。对门口的两位道,“除非天塌了,不要开门。”
“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们不知道哪里搞来一把锁,干净利落地把门也五花大绑了,把钥匙给他。
“……干得好。”
也没地方放,赵轶从小就不爱揣这玩意儿。
李素扬回房,正好看见赵轶翻起个茶杯,把钥匙丢进去。他问,“你做什么呢?”
“刚绑完人回来。”赵轶找了根干巾子,拍拍桌子,示意李素扬坐过来。
“你不是怀疑他在坞州设了局吗?那应该不会跑。”李素扬边说边过来,坐在赵轶对面。
“周梦生也这么说。”赵轶嘿嘿笑着过去,到李素扬背后,“以防万一嘛。”
跟他吊儿郎当蓄的头发不一样,李素扬长发及腰,一看就是真正的公子哥儿。
赵轶从侧边用巾子握了一点头发揉两下,发现会团起来,“你等一下。”他找来了梳子,慢慢理清。李素扬偏头看他,“不用麻烦。”
“没事儿,我小……咳,”赵轶及时止住阐述母亲帮他哥梳头的事情,还是等会关灯了讲比较合适,“小时候看过秦风苑那些姐儿梳头,还抹花油,弄的比我这好太多了。”
李素扬转身捉住他的手腕,“别动。”
赵轶等他把脉,看李素扬的神色,觉得不太妙,“你会诊我的脉了?”
在强劲脉搏下那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弱跳动。李素扬早就从田先生那里听了这个方法,可真的摸到的时候,却有一阵无力直达他的手肘。这就是赵轶,一个脆弱如此的赵轶。“别碰了。”李素扬看他,“头发太凉了。”
赵轶解释,“我刚刚没有咳嗽……口水呛到了而已。”
李素扬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握着暖暖手。”
“哦。”赵轶接过来,喝了一口,不知茶滋味,“李素扬,不是说你医术,但我状况真的没那么坏。”
“嗯,我知道。”李素扬把他按到凳子上坐着,“药吃过了?”
赵轶去碰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觉得你没懂。”李素扬顺势捏上他的手指,“不觉得手冰吗?”
赵轶没说话。李素扬被他看得有些怔悔,“对不……”
“不是。”赵轶飞快打断他,抽回手,李素扬指腹的温热感觉还有余留。他去捏那杯热茶,“好像是有点儿冷。”
李素扬小心道,“我去问问有没有手炉。”
“行。”
听到关门声,赵轶乱糟糟的心才镇定一些。
他现在的感觉和李素扬在此间游收下他的花儿的时候一模一样,他那个时候实在受不了,把花枝儿要回来,狠狠揉成一团扔掉了。眼下,他要拿这只手咋办呢?
赵轶更不能理解自己这诡异的心情。
难道他还喜欢李素扬?赵轶感觉自己有点儿疯。桌子上的钥匙在诱惑他,赵轶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拖了,飞快抓了钥匙起身。他往门口去,正好李素扬回来,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
赵轶抓抓头,“隔壁好像有声音。”
“我去看看。”李素扬把一个水壶递过来,赵轶一摸热乎乎的,勉强相当于手炉了。
李素扬又出去了。
“嘶……”赵轶默默吸气,又哎一声,抱着水壶踱步到门口往外探头,看李素扬和那两位大哥聊天。李素扬迎风过来,“我去守着,你安心休息。”
“别别别……”赵轶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李素扬,到嘴边的话一顿,“……没人陪着我也睡不着啊。”
“抱歉,忘了这回事了。”李素扬关上门,“我记得你哥找大夫给你看过这个是不是?怎么说的?”
“不记得了。”赵轶道。
赵轶过目不忘的事李素扬听钱闲讲过不止一次,听到赵轶这么说,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赵轶往床边去,拉开被子,回头看他,“我靠墙睡?”
李素扬嗯一声。
床有些许小,李素扬吹了灯之后就侧躺着。赵轶看他不转过来,他索性也去面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李素扬会武功似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赵轶还准备趁夜跟他聊天呢。也不敢再等,怕李素扬是沾枕头就睡的那种人。
“李素扬?”
“嗯?”
“我有句话要跟你讲。”
“你说。”
“‘负人固然不可刻意,负己太多便是亏损。’我从别处听来的,感觉对我们很适用。我哥欠你,你觉得你欠我。”赵轶睁眼看那床帐,“有件事没和你讲,早在我发病的那天,我哥从衙门回来之前,我就恢复了记忆。总之,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就算不是你,我父亲也还是要死。李素扬,这不是仇,最起码不是你和我们之间的。你对我哥来说很特殊,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希望你过得好。”
过了一会儿,李素扬拉开床帐,赵轶半起身搂着被子看他。
重燃的灯光有些刺眼,李素扬坐在床沿,望过来,眼睛红红,“……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赵轶。倘若我真无知也就罢了,那时候我……”
“别说……别说了。”赵轶抓着被子的手收紧,还是笑了笑,“李素扬,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原谅你。百年轮回,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父母,他们忌日的时候你诚心给他们上香好不好呢?”
“嗯。”李素扬移开视线,仿佛有眼泪滑下来。赵轶合了眼,倒下去,“睡觉吧。”
灯火再次熄灭,床帐也放下。
赵轶想清楚了之后,又开始去听李素扬的气息,他发觉自己真的病得厉害,拿这种斯文人完全没办法。只好又叫,“李素扬?”
“你说。”
“你离我近点儿,那么远我都听不到你呼吸。”
李素扬靠过来之后,果然可以听到了。赵轶安一下心,问道,“这次聊完,你怎么想?”
黑暗里,李素扬声音有些惆怅,“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怎么想?”赵轶不等自答,“我只想你别哭了,现在我有点后悔刚没给你擦眼泪。”
“我现在,”李素扬道,“心是空的。”
赵轶没听懂,“好兆头吗?”
李素扬继续道,“但我仍然觉得你方才的话有些怪。”
“哪句?”
“擦眼泪那句。”
“我真心的。”赵轶往中间靠过去点儿,“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不是想惹你哭的,我想要你开心。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这几天没怎么和你讲话,希望你别觉得我是在冷落你。”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