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明郗率先给他挂上号,正值冬季,流感高发的季节,又恰好是周末,医院急诊大厅人来人往,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时不时响起,护士推着病床快速移动,明郗陪他坐在休息区等着叫号,期间她起身去饮水机前给陈渡接了杯温水。
一个小时后,大厅广播系统终于出现陈渡的名字,明郗陪他去见过医生,道明他此刻正处于发烧状态,医生起身拿起额温枪给他测了□□温,高烧39.1,见状,医生又问道起他近几日的身体情况,陈渡一一答过,没多久,就安排上了挂水。
大厅有专门的输液区,护士过来给他上好点滴,扎了针调好滴速,便走了。
明郗偏头,注视着一旁的男人,他半阖着眼,碎发凌乱的垂下来,浓长的睫毛在眼脸下拓出一层淡淡的阴翳,唇畔干涸,歪着头虚弱的靠在椅背上。
瞧见他这副脆弱的模样,脑海里那份镌刻的记忆好似又慢慢浮现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在覃梧,他穿着病号服出现在病房的那个晚上,他亦是这般,颓弱无力。
场景交错重叠,喉咙不可抑制的变沙哑,染上一抹酸涩,她开口,认真的问他:“陈渡,你是不是...在公寓楼下的时候就已经不舒服了。”
却还要强忍着送她,送也就罢了,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她忍住质问他的冲动,眼眶却慢慢变得温热。
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对劲,陈渡转过脑袋,视线里最先映现出的画面是她眼角的晶莹,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字音,“我......”
他没法解释,以前更严重的时刻不是没有,但也能熬过去。
他只是想见她,很想很想...
他沉默的样子让明郗更加心疼,身后有家长抱着小孩坐在输液区,大概是针头刚扎进血管,扯着嗓子尖锐的哭叫,明郗太阳穴突突两下,她起身,没看他,冷静的开口:“我出去待一会。”
陈渡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清晰的身影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他翕动着唇畔,眸光一点点淡下来,冰凉的药水从软管流经体内,心脏像是被冻结,难受到无法呼吸。
明郗出了医院大厅,拢着大衣在花坛前的长椅坐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下过雪,所以今日天气也不明朗,灰蒙蒙的像是乌云聚集,明郗仰头失焦的盯着上空。
陈渡受伤的样子一直是她心里最无法忽视的痛,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她的梦魇。
雪夜、匕首、鲜血、眼泪,糅合在一起,构成她心底最灰暗的一段记忆。
她曾今有多盼望下雪,后来就有多厌恶这个这一天的到来。
此后的每一年,每一场初雪降临的日子,她都无可避免的想起那一天。
泪水从眼眶夺出,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明郗扬起臂弯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就这样坐了一会,随后起身。
冷白的光线洒落下来,男人垂着眼睫,手背搭在扶手上,就这样怔怔坐着,似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大厅内脚步憧憧,每一步都透着与时间争赶的急切,躯体僵硬的靠在冷硬的座椅上,外界所有音源都被阻隔在耳膜之外,他像是陷入一个无声的世界。
直到光洁的地板上倒影出一团灰色的阴影,视角里出现一片灰色的衣服面料,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变化,长睫颤了颤,他错愕的抬头,掌控他所有情绪的人此时又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明郗伸手,放进口袋,隐约间传来一道轻微的塑料摩挲的声音。
看她重新回来,”陈渡呢喃道, “我以为你走了。”
明郗沉默着没留余光给他,只是自顾自的将暖贴从口袋里拿出来,撕开包装,放在输液管上,液体经过此处再注入体内,会没有那么难受。
陈渡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对不起。”知道她在生气,他心里比感冒生病还难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于是只能道歉。
明郗坐下来,才缓和下来的心情在这一刻因为他这简单的三个字,又翻腾起来,她气鼓鼓的看着他。
陈渡偏过脑袋,盯着她,再次开口:“别生气。”
他声线低沉凛冽,又透着苍白的无力感。
“你到底...”明郗咬住唇,她知道自己不该跟他生气,他已经生病,眼下需要的是照顾和安慰,可一想到他这一整天的举措,是不是她没发现,他就一直忍着,她吸了吸鼻子,试图遏制住那快要从眼眶溢出来的眼泪,哽咽着开口:“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点责。”
陈渡愣住,眼尾的潮红还没散去,双眼皮映出一条深深的褶皱,他抬手抚上她侧脸,触摸到她沁凉的脸颊,指尖染上一抹湿润,轻声哄她:“别哭。”
从医院出来,明郗打车送他回家,这才发现陈渡家就在医院附近不远,上了出租车,两人坐在后座,陈渡安静地合着眼,明郗偏眸看着他,因为生病,他唇色透着淡淡的粉白,睫毛垂敛着像把浓密的小刷子,山根凹陷,眉骨挺起。
察觉到明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陈渡也没睁眼,就这样任她看着。
网约车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和明郗公寓相比,这片则是高档住宅区。
两人推开车门从后排下来,明郗本想着送他到楼下便离开,但陈渡一句话也没说,她又想起昨晚陈渡将自己送到了家门口。
心里默默叹息一声,看在他是个病人的份上,将他送回家自己再离开吧。
明郗跟在陈渡身后,随他一起上电梯,最后出现在他家门外。
陈渡覆上指纹,推开门。
明郗却站在他家玄关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陈渡转过头看她一直站着不动,想也没想就说:“家里没有女士拖鞋,你直接穿鞋进来吧。”
明郗抬眼:“不用,把你送回家我就回去了。”
听见这话,陈渡眸光一沉,“都到这了,不进来吗?”
因为生病,他嗓音偏沙哑,声线又低,眼里没有光彩,目光直直的看过来,语气里还有几分可怜的样子,让明郗不由自主的想起曾经在街头看见的一条因为无家可归而被迫淋雨的小狗,它委屈巴巴的看着明郗。
“我...”明郗心一软,莫名其妙就迈进了玄关。
这是一个标准的平层,客厅外是大片全景落地窗,装修风格十分简约,整体采用的是黑白灰三色,房子很大,但除了基本的家电没有其他任何的装饰,一眼望去,干净又整洁,只是看起来尤为冷清。
到这,她才真正开始好奇,这几年陈渡到底过的怎么样,她想起他昨晚开的车,还有如今住的这套房子,都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支撑的起的。
一别七年,他身上产生的变化太大。
明郗坐在沙发上低头思忖,陈渡拿着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谢谢。”明郗伸手接过,知道眼下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温声道:“你刚打完点滴,要不要回房间睡一会。”
“那我睡着了,你会不会就走了。”陈渡盯着她,很认真的问。
明郗小声的啊了一句,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只淋湿的小狗可怜的窝在角落细声呜咽的影子,她仰起脖子,清凌凌的眼睛忽闪忽闪,“我...”
“别走。”陈渡喉结滚动两下,平静地瞧她。
脑袋嗡了一声,明郗抿了抿唇,“那等你醒了,我再走。”
“好。”
见陈渡转身回到房间,明郗就这杯子抿了口温水,空荡的客厅顿时只剩下她一个人,忽地,一道清脆的手机铃声响起。
明郗掏出手机一看,是林思甜打来的电话。
她滑过屏幕选择接听,“喂。”
林思甜:“郗郗,你现在在家吗,上次去杭城出差,我买了些东西今天忘了带给你,你在家的话我现在给你送来。”
话落,明郗环顾着四周,咬了下唇,直接道:“没有,我在陈渡家。”
“什么!”林思甜拔高音量,惊讶道:“你跑陈渡家里去了!”
明郗抬手捏了捏眉头,头疼道:“你别误会,陈渡不是生病了嘛。”
“所以你现在是在照顾他吗?”
明郗转过脑袋,看着紧闭的房门,“也...没有。”
“那你在他家干嘛。”
明郗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思甜解释,她陈渡的家里之所以没走,是在等他睡醒。
她沉默了会,林思甜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结结巴巴说道:“那...好吧,我...不打扰你了,等下次有空,我再给你送过来。”
说完,她立刻挂断了电话。
明郗看着莫名其妙被掐断的通话:“......”
在药物作用的驱使下,陈渡很快就睡着,醒来后已经是四个小时后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失神的盯着天花板,直到视线渐渐聚焦,他才猛然想起明郗还在家里。
他匆匆掀开被子急忙走到客厅,就瞧见明郗歪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客厅窗帘没拉,夜色悄然上演,窗外一片漆黑,寒露笼盖着整个黑夜。
屋内仅亮着一盏暖黄的灯光,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走到沙发前。
她侧躺着窝在黑色沙发里,手臂曲起,睡姿恬静。
陈渡转身从房间找了一条薄毯给她轻轻盖上,随后自己默默坐在一旁。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安静坐着的闲暇时光了,自明郗离开后,他便将自己当作了连轴转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歇。努力将从前落下的课业补上来,考上A大,又花两年的时间完成学业,在大三的时候获得出国交流的名额,从纽约回来后,和陆言舟一起他们一起创立公司,自始自终他的脑子只有一个信念 —赚钱。
为了工作,熬夜是常态,时间更是宝贵,他从不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事情上。
但这会,他真想将时间就定格在一刻,就这样安静的看着她,感受到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在慢慢被人填满,从神经末梢到灵魂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是重逢以后,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她。
她就那样静静的躺着,他目光眷恋的在她脸上游移,细密的睫毛乖巧的垂落在眼脸处,凌乱的碎发贴在下颚与脖颈处,她侧着头躺着,侧脸线条流畅,皮肤白皙,鼻尖圆润小巧,唇部饱满,透着自然的樱粉。
宁静的气氛里,他倏然一笑,眼神就移不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这样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直到,明郗眼皮微微颤动,慢悠悠的睁开眼,空灵的眼睛顿了顿,亟待视线的回焦。
迷蒙的双眼快速闪过,脑子一片混沌,她转了转脖子,就瞧见陈渡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她懵了两秒,随后意识到什么,蹭了一下坐了起来,“你醒了。”
原本盖在身上的毯子因为她大幅度的动作而掉在地上,明郗低头看了一眼,快速捡起来,她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尴尬道:“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她记得陈渡回到房间后,林思甜的电话就发了过来,和她聊完,明郗察觉无聊,便握着手机看了两篇文章,最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见他醒来,明郗看了眼时间,发觉已经快九点,她看着陈渡,轻声道:“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下去。”陈渡起身。
“不用,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可以下去。”明郗拒绝了他的好意。
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临走前,明郗还不忘嘱咐他:“药你记得按时吃,还有...”她补充道:“记得多休息。”
对上她担忧的目光,陈渡嗓子痒痒的,舍不得她走,但已经没有能将她留下来的借口,他恋恋不舍的说好。
把人送到电梯口,明郗板起脸,催促他快回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电梯轿厢慢慢合上,楼层数字不断变化着,他却始终未能转身,直到数字不再变动,清晰的显示出1。
她出了电梯。
很奇怪,过去没有她在时,一个人也能忍受房屋的清冷,可当她出现又离开后,那块曾今因她而被填满的地方又被一点点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