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唐玉分裂出了两个自己。
一个叫唐玉,一个叫陆观玉。
唐玉代表新生的自己,善良,温和;陆观玉代表过去的自己,冷漠,残忍。
平时他和陆观玉共存的很好,他们隔着一面镜子,几乎不分彼此。
最初,他觉得两个人格很有趣,直到病情日渐严重那一年,青渡山上,他似哭非笑,以言语为利爪,刻薄地摘出她的心来,狠狠一捏。
——你确实不懂,毕竟你也曾像我这般,被你的养母抛弃过。
唐玉看见景安哭了。
他抬起脚,她落回草堆里。
紧接着,他听见细密的响,像是草的根茎从泥土里拔出来的动静。
有些熟悉。
不到一秒钟,景安所在的区域顷刻下落,像撤走了挡板的洪流,哗啦下涌。连呼喊都来不及,唐玉没做任何思考,反射性跟着跳了下去。
他在最后一刻将她抱紧。
他从未如此庆幸,庆幸自己生的还算高大,可以将她完全保护在身体里。
下落的速度是非常迅速且急迫的,倾斜的泥坡虽然不至于太过陡峭,但和碎石混杂,也绝对好过不到哪儿去。
他的头,肩,背,腿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撞击。
在即将落地前,唐玉手肘受伤,被迫和怀里的人分开,眼前天旋地转,又是一股强烈的剧痛从腿上传来,他晕了过去。
一切都平静下来,唐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的。
“咳咳咳!!!”
他睁开眼,天空依然是滚滚低云,压抑而沉闷,雨珠打的人睁不开眼,耳朵一阵阵鸣响。
勉强适应黑暗,他四下张望,搜寻熟悉的身影。
“景安!!”
“景安!!!”
像是感觉不到受伤的腿,唐玉不管不顾,跌跌撞撞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喊:“景安!!你在哪儿?”
昏暗的视野中,入目是一道从斜上方倾泻而下的泥石滑坡,两侧树木被迫压倒,稀稀拉拉地躺倒着。
从自己醒来的位置扩散范围搜寻,唐玉终于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手。
“景安!”
他惊喜地跑过去,却在看见盖住她身体大半的泥时,害怕地跪了下去。
她只剩小半张脸在外面,就着这个姿势,唐玉发了疯的开始徒手挖这些泥巴。
手指好像破了?指甲断了?名为唐玉的大脑将这些身体下意识产生的思绪甩开。硕大的景安二字占据了所有心神,尖锐的笔画充大,鼓起,刺破头皮,头越来越痛。
有什么粘稠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
可比这个更先流出来的,是唐玉和陆观玉的眼泪。
耳鸣越来越严重,他咬着牙齿,沉默地哭泣,不同的自己都在呼唤同一个名字。
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景安......
终于,手指触摸到柔软的皮肤,他拨开挡住她口鼻的泥,察觉到那一丝微弱的呼吸时,他们松了口气。
不敢迟疑,紧接着,他们又将她的身体上的泥巴全部挖开。还好他还能救她,还好,还好......
可是雨偏偏这么大,她的体温在骤降,她的呼吸也在减弱。唐玉背着她,感受着她柔软的颈部弯曲,头颅搭在他肩上。
“景安?”
“景安你醒醒,你不要睡,不要睡啊景安.....”
雨珠挡住眼睛,唐玉一脚踩空,为了不让背上的人摔下去,他迅速弯曲四肢,稳稳趴在地上。小腿骨好像错开,他痛得整个身体都在抖。
唐玉颤抖着闭上眼睛,思绪沉进水里。他安静了很久,好不容易忍受过那阵剧痛,身体一晃,背后的躯体滑落下去。
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景安!!”
慌张的呼喊后,唐玉将耳朵凑近她的胸口,仔细聆听,他猛地抬起头。
“景安?”
他将手指放在她的鼻尖。
白光划破云层,唐玉看清了景安惨白安静的脸。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劈下。
“为什么?”
他又去感受她脖子上的脉搏,“为什么?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没有呼吸?为什么没有心跳?为什么没有脉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掉下去?
为什么不会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要出来?
陆观玉,你为什么要出来?
你是个害人精啊!知不知道?
你救了不了妈妈也害死了景安!你是个害人精听见没有?
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我不要和你这种怪物待在一起!!
滚!!!滚啊!!!!!
“啊!!!!!”
唐玉抱着头,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大声哭泣,嘶吼,湿润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想去抱她,又怕自己再次碰伤她,只能像一条卑微嗅闻主人的狗,小心翼翼凑过去,用鼻尖划过她的额头,眼皮,鼻子,嘴唇。
“景安,我错了,我错了,你能不能醒过来看一看我,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的错,你看一看我....”
“你不要不说话我求求你了...你起来打我,打我啊...”抓起她软哒哒的手拍在自己脸上,唐玉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景安你醒过来好不好?我恶心我很恶心我是全天下最恶心的家伙!!嗯?你骂我好不好?随便你怎么骂我都好......”
“景安....只要你醒来,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说什么我都听...”
他跪在她面前,捧着她冰冷的手,轻轻吻过手心中的掌纹。
眼睛似乎永远不会干涸,唐玉哭的喘不过气来,天空再次闪过一道白光,他再次看清她的脸。
身体忽的一抖,他松开她的手,他伸长脖子看向天空,看着云层炸开如蛛网的雷电。
陆观玉突然窜了出来,没有停止流泪,反倒哭的更凶。他哈哈笑了起来,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自己疯了。
“我就是疯了!!!”陆观玉吼着。
可他又开始抽泣。
他平静下来,低头,撑在景安颈侧。
陆观玉看着黑暗处她隐隐的轮廓,他睫毛滴着水,是泪吗?不知道。
脆弱的瞳孔里倒映着她苍白的唇,他吻了上去,漆黑的凤眼还是狠狠盯着她。
醒来啊?我吻你了,起来打我啊!
可她还是闭着眼。
恶狠狠的眼神逐渐消融,又变得委屈,他伸手揽住她的肩颈,收紧。
陆观玉倒在她身旁。
“景安...”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陆观玉将唇印在她的额头,陷入诡异的冷静。
你发什么疯!赶紧带着她离开啊!另一道声音喊着。
离开?
凭借他如今残废一样的身体?陆观玉看了眼这将视线所及都笼罩在无边黑暗里的雨场,泪腺疲惫地挤出最后一点眼泪。
他不打算离开了。
摸索着抓住一片尖锐的石块,抵在伤疤纵横的手腕。
这一次,没有声音阻止他。
这件事做的很熟练,细密的疼蔓延,石块坠落,陆观玉抱着怀里的人,叹了口气。
“景安,虽然我是个不要脸的坏人,但求你等等我.....”
“不要走得太快...如果你不想等也行,我跑快点。”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等我追到你,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会粘着你,嫌我烦也没关系,我偷偷跟着你好了。”
他虚弱地笑了,“这样看来,你骂我骂的真的很对啊.....我就是很恶心。”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恶心.....我讲话很恶毒,我总是忍不住肖想你,却又一次次伤害你....”
两人的手掌紧紧贴合,扣紧,陆观玉絮絮叨叨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雨好像小了,他的耳鸣渐渐消失。
咚咚。
咚咚。
什么...声音?
困在手中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死!她还活着!!
大悲之后,唐玉一时间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想坐起来,可身体却没什么力气。
陆观玉,看你干的好事!你差点再一次害了她!!
“景安?”他捧着她的脸,呼唤着。
雨早就停了,厚重的乌云顷刻散去。
竟然出现一轮月亮。
“景安?醒醒。”
躺在手心的脸,眼皮下的眼珠滚动,睫毛轻颤。
嘴角不自觉挂上欣喜的笑容,唐玉再次喊道:“景安,景安,你睁眼看看我。”
四周传来救援队的大声呼喊,笔直的灯光从上方射下来。
“他们在这!!!”
刺眼的光亮划过,她皱了下眉头,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人如幻影摇晃,一会出现一张青涩漂亮的脸庞,他哭着笑了起来。
慢慢的,这种青涩逐步成熟,景安听不见声音,模糊的视线里,男人在大声对她说着什么。
漆黑山林,男人背后的光线逐渐逼近,黑发落在额前。他笑着,那双在发布会上虚假冰冷的眼睛,溢出无法掩饰的庆幸,那样的明亮。
黑夜褪去,四周竖起了白色的高墙,头顶的灯白的刺眼,她头晕脑胀,手脚却又很温暖。
大脑那根筋无规律跳动、拉扯着,从那些毫无印象的记忆深处,翻出来一张苍白削瘦的脸,他的头发长长了许多。
耳朵里那阵轰鸣时时高时低,景安感觉到他在给自己掖被子,他在抚摸自己的脸。
“景安......”
可怜兮兮的声音只在耳朵里停留不到一秒钟,就很快被那阵轰鸣淹没。
身体极度劳累后像被埋进幽深的水底,头和耳朵被挤压,身体弥漫着无法一击致命的钝痛。
也是因为这样,被痛楚裹挟的她,才会忘记原来自己是真真切切,看见过、听见过唐玉。
每一次。
“景安。”
轰鸣远去,身体的痛楚远去,那股永远也甩不掉的雨后湿黏远去。
皮肤接触着干爽柔软的布料,鸟儿啁啾清脆,手指被握住。
“你什么时候能醒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