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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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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与蛮夷接壤,自卫氏改了国号为帛也没有断过纷扰,如今更是闹腾得不行。李将军从沈氏手中接过兵权后便一直驻守边沙,已然十余个年头。

北方常年战争,乱得厉害。多年前沈氏兵败谋反,放了蛮夷入境,差点深入到宥西,半数至上的城郡被屠杀一空,到如今依然是北川渗血的伤口。

这里的土壤贫瘠,农作缺乏,百姓流离。最出名却不是粮食生意,而是烟花柳地。

北川由于流民遍地管制不便,呈上去的户籍都是乱的。人口拐卖最为猖獗,女人被高低价转手多次,夜里常闻绕梁不绝的泣音。黄花伥鬼、一具溺水的艳尸、啼哭不止的婴泣、蠕动的森森白骨,拼凑出北川代代相传的志异鬼说,那是女人们留在这片大地上连绵不绝的诅咒。她们在战乱里辗转,或被舍弃,或在黄沙里头失所。以前的家人也大多不肯认回他们。她们没有过错,但活着就是有罪,无数这样的女人骨枯黄土,在边沙凄惨地死去。

薛不贰最先敏锐地察觉了这个商机。

薛一一是楚馆娘子,早先是馆中花魁,生得一张祸水脸,有“不贰娘子”之美称。走路时的身段一步三折,丰姿绰约的风情无不让人侧目喟叹。多少人只闻其远名,不见其丽容。后被商户殷氏一掷千金,收入房中。

殷商户发妻早逝,未再续弦。只在宅中养了数房姨娘消遣,薛一一是第十八房,也是他的最后一房。她为殷氏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将殷郎笼络得神魂颠倒。又在殷郎病危时悉心侍奉,在获得他信任的同时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力量,最终架空了他。

她以幼子的名义代行殷家权力,将生意不断做大、扩张,将以往的殷氏老人慢慢驱逐,换为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幼子在长于十二岁之际意外病死,至此,殷氏彻底改头换面,成为生意场上独占鳌头的薛商。

北川是薛一一试探的第一步。她在这里建起亭台楼阁,水榭妓院,残忍又怜悯地接纳了这些女人,不花分毫的人牙钱就得了数批以身作货的伶妓。多少人争其效仿,北川由此沦为最盛大的风月场所。

溱淮河两岸的烟柳生意最为出名。这河上的画舫花船无数,街巷弄堂叫勾栏窑洞占了一大半去,即便是深冬晚日,也听得卖笑娘子的嘻笑怒骂,娇嗔亲昵。

春妈妈是薛氏画舫下新来的鸨母,今日正正好看着前老鸨被撵出去,心情没来由的愉悦。她跟被撵的房妈妈是旧相识,年轻时争锋相对,这老妇临走了还要阴她一把,交接时缄默其口,半点不提画舫的情况。

春妈妈后来时常想起那张脸,半梦半醒之间看见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前鸨母跪在地上,珠帘后藏着的面目狰狞:“你最好把那位薛娘子看好了。”

什么薛娘子?什么看好?横竖是个妓子,约莫连名气也无,有什么大的本事!春妈妈心里头因为那个阴测测的笑一阵阵恶心,轻蔑啐她口蠢妇,当即就让人叫了那薛姑娘出来让她仔细瞧瞧。

待她见了这薛茜桃,心里底的怒气早丢到云霄之外,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如此丽颜,却不知名,倒也算一桩怪事。春妈妈暗想着那前头的鸨母不懂调教,难怪被撵走。这般模样,即便是个不解风情的草包,那也该有些名气才是。

现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底下又轻,眉头上又沉,来回换了好几个眼神。春妈妈早年也有自己的妓院,却一直被同行排挤生意,心里存着一股子壮志难酬。这下来了薛氏名下的红袖舫,早想在手底调教出个名动四方的溱淮一艳。如今看到这薛娘子,更觉着自个儿的富贵日子就要来了!薛茜桃跟着那女人进去多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里头虽没什么大动静,春妈妈怕那能抗刀的妒妇发起疯要挠薛娘子的脸。薛茜桃的好脸蛋没了,她拿什么过富贵日子!

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从经席地而坐,蜷起几指在厚重的檀漆木桌上敲点,“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她看向薛茜桃的目光很凌厉。薛茜桃没有立即回答,她侧身避开了她的视线,转而去沏茶。

“沈娘子先润润喉。外头这么大雪,你应当有些冻着了。”薛茜桃一面将茶具摆出、一面笑得温和。

沈从经注视着她备茶烧水,耳边缓缓流过水声,手指点在厚木上的叩响慢了下来。

薛茜桃将茶水移到她的面前,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神情:“从经……你还叫从经吗?”

话罢,她看到沈从经仍然面无表情,但身子慢慢坐得端正了起来。察觉此状,薛茜桃终于感到了莫名的踏实。如同终于在掉入悬崖前勒马,回到了属于她的领地,不必再为掉崖的威胁而伤神。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预料下发展,没有越轨、没有坠崖。这种踏实感很让她安心。

她笑得更加游刃有余。

这不是薛茜桃第一次见到沈从经。她早在之前就记下了她的名姓和容貌。那也是一个如今日一般下着雪的日子,她奉人之命去洞春送礼。这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宴会,赴宴的商人和官员都名不经传,所以那个人不屑于自降身份,但又要还一份人情,所以遣了她来。在满是男人的宴席上,沈从经唇上的胭脂是唯一的艳色。

“……替我谢过薛大人。”主家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嘴皮子极快地一张一阖,但她已然听不清了,眼神间或追寻着珠帘后的那一抹模糊的颜色。薛茜桃小心翼翼地沿着珠帘间的细缝打量她,她个子很高挑,也并不瘦弱,皮肤是女娘中不常见的麦色。她相貌不算常规的秀美,薛茜桃觉得“俊美”一词更适合她。她的鼻骨太挺直,长眼太锋利,一双儿眉也有些棱角的起伏……薛茜桃无端觉得她很面善,所以莫名其妙地看了许久。

薛茜桃还想再看,却见她條地回过了头,那双长眼仿佛看了过来。薛茜桃猛地一激灵,差点没有控制好面上的微笑。

“…薛娘子…”主家察觉到她的异状,紧着询问她,“薛娘子?”

“啊…”薛茜桃终于回过神来,“请说。”

“薛大人那边……”

翻来覆去又是这句话,薛茜桃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有精力来回折腾。来往的前提是有能交换的利益,而不是一股脑子顺着杆子往上爬。但她笑得仍然很得体,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我自然会传达的。”

那主家颇有些不甘心,还想再说,薛茜桃先开口打断了他:“今日宴请的客人名单里有女商?”

主家先是一愣,接着实话实说:“没有。”

薛茜桃闻言眉峰微挑,神情有些玩味:“那这位是?”主家不是蠢人,即下明白了她意思:“那是沈娘子,沈郎的夫人。她倒是有些手段,不过到底也就是个女人……”

话罢,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惨白,嗫嚅道:“鄙人没有这个意思……薛大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薛茜桃笑笑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自然会传达的。”已经送完了礼,她也没有留在这里的需要,安排的马车早已在外等候多时。主家刚被揪住了错处,也不好再过多纠缠,只能叫人送客。

雪下得厚重,薛茜桃抱着汤婆子坐在马车里。莫名其妙地,她挑开车帘子的一侧,又望了一眼。她本只想窥探一瞬,却又忍不住长久地流连。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帘外,与主家低声交谈着什么。白茫茫大雪里,她着莲青色的长袍,好浓的一道身影,无端端让人移不开眼。这回没有珠帘的遮掩,薛茜桃看得更仔细些。她的目光漫长又急切地描摹着她的五官,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彻底镌刻在心底。

这时,车夫突然出声询问:“薛娘子,什么时候出发?”

薛茜桃被这声音陡地惊了一跳。眼睛四下慌乱不知该看向何处,余光瞥见她的视线好似循着声源望来。目光相触间,薛茜桃觉得自己好像被烫了一下,她不知所措地放下帘子,落荒而逃般地缩回了马车,心中如小鼓直擂。

明明不该如此的。

回去之后,薛茜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差人查了她。她叫沈从经、和丈夫沈郎是年前来的洞春,经营的产业规模在当地也算叫的上名号的。最令薛茜桃惊奇的是,她仅仅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寥寥数月便能作出如此成绩,其谋算手段必定是之前熟稔过无数次的。薛茜桃当即认定,他们肯定在别的地方亦有生意经营。但侍人呈上来的情况却天差地别,北川一片皆无她的名声。

薛茜桃眉头一蹙。

运气、抑或真的只是偶然?薛茜桃不信。大帛北方多河流,因此得名“北川”,北人多靠渔业为生;南方多农人,土壤肥沃,适合耕种。有谓之“北临渔、南耕田”、“北渔南农”的童谣流传。但当今世道多艰,近几年旱涝灾害频繁,导致渔人不能渔,农人不能耕。可日子总得过,由此商贾业倒是大大发展,上头的人要收税,人民不经贸哪来的钱交上去?“重农抑商”的政策意识在上头人的缄默中隐隐淡了下去,大帛近些年竟是有全民皆商的势头。

百姓们做生意,大多不过小商贩,走街串巷做一些商品贩运的营生。但一旦有想要做大做强的心思,事态便就不容易起来。如今大帛商贾各个行业的翘楚龙头都已然定型,早成垄断的趋势。官商勾结,背后涉及的利益关系深不可测。所有如雨后春笋般的新商一冒头,大多便会被掐尖,转瞬即逝。

能存活下来的决计不会只凭运气。薛茜桃顺着这根线思索,能推测出来的结果令人匪夷所思——沈从经用不同的身份流连于各个地方行商。

她为什么这么做?

即使后来离开了洞春,薛茜桃也一直托人留意着沈氏。大抵是年后初春,沈家经营的生意倒闭了。也许是运气不好,也许是有意为之。总归如她预料一般地断送了。商业的更迭总是日新月异,沈从经的消息逐渐淹没在前仆后继的人群里,如同水消失在水中。而后,薛茜桃也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但她隐隐有预感,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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