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是大早了,薛茜桃模糊地醒了眼,外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她心下了然,挑了帘子的一角瞥了一眼,果真是沈郎。
沈郎倚在庭墙边,哭得梨花带雨。他是沈从经户籍上的丈夫,多年来养得一身细皮嫩肉。他样貌实在出挑,纤丽得雌雄莫辨。眼尾处有一红胎记,状若蕊花,又衬了晶莹剔透的雪肌,美得惊心动魄。
他声音低哑悲恻,如泣如诉:“你好狠的心——可别忘了当年是靠谁才有了如今的身份……若你不给我钱去上街,我便把你那一摊子糟烂事抖出来!咱们去上衙门,高低争个鱼死网破便是——”
沈从经扶着额,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刚跑完马,旧袍上风尘仆仆,现在全靠一盏茶吊着精神。等会又要外出,哪里有闲工夫去理沈郎的哭闹。
她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叫了旁边低首立着的人:“陈二,东西都备好了吗?随我出去一趟。”
沈郎哭得要昏过去,见他要哭的人没有半点反应,又举了手里头的瓷器要摔。摔碎的茶瓶堆叠在堂口,薛茜桃听到动静后探出头,只模糊瞧见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沈郎还跪坐在地上,泣声隐约小了,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头顶的日光條而被夺去,他下意识抬头,看见一张白瓷般的面容。
薛茜桃屈下身,给他递了张帕子:“你要不要擦擦?”
沈郎接了帕子,眼睛在她身上打转,盯半晌不说话。他知道这个女人,昨晚被她带回来的,却不明底细,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薛茜桃先开了口:“你一直住在溱淮吗?”
沈郎默了一会,好像是在反复推敲措辞:“不然呢?到处跑在这儿也做不起生意。”
“近来溱淮一直下着雪,倒比去年还大些。”
沈郎以为她要逼问,没想到竟然是闲话家常,一时间愣了几瞬,随口接道:“是啊。去年的雪也挺大。瑞雪兆丰年,来年好丰收。”
薛茜桃逆着光,五官都隐在阴翳里,因而看不清神色。沈郎只能听到她似乎轻笑了一下,这个笑让他莫名有些毛骨悚然,更加顾左右而言他。但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有打探他的私事,话里听上去也没有陷阱。
沈郎逐渐放松起来。她们又絮絮拉了些家常。聊到轻松之处,薛茜桃又状似不经意地发问:“你可知道沈从经什么时候回来?”
“沈从经?”沈郎明显呆滞了一下,口中重复这个名字,“是谁?”
薛茜桃听到这里,便起身离开,不再搭理他。溱淮去年没有下雪,他也根本没有在溱淮待。至于沈从经这个名字,果真不过是那个女人千百个名字里的堪堪一个。什么来历,什么底细,什么身世。拢在雾气里的女人向她招出手,而她被蛊惑一般地走过去。她对她有过许多假思,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好奇。
她被一个女人引诱了。
薛茜桃在房屋里转了一圈,庖厨器具很少,锅上落了灰。物件也大多不齐全。整个宅子背光,就算是白天,光线也很暗。但没有人点灯。
真是一点也不像会久住的样子。
她紧着来到一扇门前。屋门半掩着,欲关不关,留着一道缝,缝里透出些许微弱的光亮。薛茜桃为那道光驻足半晌,手滞在半空中许久,最后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这是沈从经的卧房,屋里熏着香。这香气太浓郁,她踏进去的时候被呛了鼻子,咳了好几声。她莫名觉得这香有些熟悉,却是决计想不起了。室内只有常规的榻案,及桌上的笔墨纸砚。窗台与桌柜落着香灰。她轻轻一按,便落下一个指印。
她盯着那一枚小小的印子,默了一会儿,突然兀自微笑起来。
薛茜桃环视屋内,小几上搁着本账簿,她随意拨弄了几页,上头的字迹模糊,仿若潦草的鬼画符,没有一笔清楚的账。如此纵容手下人的唬弄,实在不大像一位商人的账本。
怎么会有算不清账的商人。
香还在幽幽地燃,她接着打量,不经意间瞥见床头边的柜,三个柜叠列得齐整。上下两个柜上都落了灰,唯有中间的一层干净得鲜亮。薛茜桃凝了一会,她把手下的账簿翻到原先的一页,慢慢走了过去。
她屈下身,可以听到自己胸腔的鼓动,好像能延伸至耳,全是吵闹的、有力的跳动声。拉开这个抽屉,就可以知道什么吗?薛茜桃深作了两个吐纳,缓缓将手往外抽。
是空的。
薛茜桃在那一瞬间有些啼笑皆非,意料之中与出乎意料的两种情感兼得,奇妙地冗杂在一起。但她紧着细看了几眼,里面没有蒙灰,这只能说明它的主人常常翻看。
谁会闲的没事翻看一个空柜子?
她将手指探进去,指腹按压着边沿,丈量着里外的厚度差。
有夹层。
薛茜桃唇边的幅度加深了许多,她把夹层取出,果然露出底下层,里边静静卧着一把匕首。
匕首通体深墨,玉柄镌有暗纹。她提着刀在手里头掂量,体型不厚不重,小巧玲珑。匕首不是纯粹的坚直,尖头与刀尾用一段曲线相连。曲线一般是柔美的寓意,例如工画上的花瓣、女子的袖口、庙里佛像的唇……而今用于与柔美格格不入的利刃上,倒是别有一番锋利的美感。这段线条,让她想起匕首主人的身体,肩颈、小臂、腰腹、大腿,肌肉走向修长又不乏力量。薛茜桃的食指随着匕首微微曲折的弧线流连,偶尔擦过刀鞘上的一些划痕,最后止于刀柄上聚集一处的刻纹。
那些纹路密密地黏连在一起,薛茜桃摸出泾渭分明的一撇一捺,最后汇成一个字。
沈。
“话说你这个姓,倒是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开口的男人叫贺瑾,他任职溱县县令多年,早年发妻死后便未再续弦,家中也不曾有妾室,为人洁身自好,风评极佳。他此次召沈从经来,是为了钱财相关事项。沈从经对散财一事向来大方,二人相谈甚欢,终于叫贺瑾的嘴巴松到了别的地方。
沈从经跟他废话多时,这厢才抓到了想听的端倪。她的手指藏在袖间,深深掐进皮肉里,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我这个姓随处可见,竟有什么大的来头?”
沈从经没有改过姓。她这么多年捏造了数不清的名字,却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改姓。她的姓继承于母亲,一个以猎户为生的氏族。她的母亲身材高大,教她弓箭、习武、猎物。沈从经无法舍弃这个姓连系着的过去,更在无数个深夜里怀念着这个姓带来的些许慰藉,以及用这个姓作苗头,牵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而寻求线索。
“这件事有些年头了。大概是元顺六年的科举,殿试的前三面圣,最后却只点了状元和榜眼,有一人因为殿前失仪的名头被处罚。”
“这与我的姓又有什么关系?”
“那年恰逢沈氏兵败谋反不久,搜查抓捕沈氏余孽时,唯独缺了他的女儿。而面圣时被逐的笔试第一是个女人,刚好姓沈。”
沈从经听到自己的内脏突突跳,又被挟着往下坠。她还想再引人往下说,却听到贺瑾赫然将话题收尾:“竟顺路走到你这儿了。”
沈从经抬头,所见都是熟悉的景致。她停下脚步,客套邀贺瑾喝茶。贺瑾笑着回绝:“我就不去了。等会还有别的行程。”她便不再挽留,告辞后转身进了屋。
沈从经顿在门口,下意识向薛茜桃住的屋看了一眼。天色近暗,她住的屋子还没有点灯,漆漆的一片,亮的是沈从经的屋子。
沈从经在原地凝思了一会,然后轻巧地笑了一下。她慢慢踱步向里屋,走得比平日里轻了许多,刻意放缓了声音。她的屋半掩着门,沈从经伸手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那声音不算轻,她没有省力,像是有意给屋里人的一声通牒,让人有那么几瞬收拾好表情。沈从经入过道观,自认一向是个很宽容的人。
入眼是玲珑的一团。薛茜桃匐在地上,背对着她,因而看不清表情。这让沈从经有些可惜,为瞧不见她故作镇定又略显惊慌的脸色。
“你在作什么?”
薛茜桃回过头,眉头蹙着笑:“我的耳坠掉了,正趴着找呢。”
沈从经闻言去寻她的耳,果真只看到一个穿刺的小洞。薄玉般的耳在光亮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那一粒子耳垂的小缝,就是浑然天成的璧孔。
屋门内外被光割裂得格格不入,外面逐渐被暗侵蚀,屋里却亮得晃眼。
沈从经立在昏暗里,凝着薛茜桃半晌没有说话。气氛悄无声息了一会。薛茜桃像是没有看清她的眼色,变本加厉地向她招摇出细伶伶的五指:“沈娘子,你可以来帮我找找吗?”
她的语气很自然,像征询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沈从经默然,而后缓缓走向光亮里,五官也逐渐明朗起来。她来到薛茜桃身旁,屈下腿,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了几把,然后起身。
随着她的动作,薛茜桃仰望她,这个视角很压迫人,像是在天问。所以薛茜桃也站起身来:“沈娘子,你找到了吗?”
沈从经没有答,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接着向前一步。薛茜桃一愣,跟着往后退了一步。沈从经又前进,她便只能跟着退后,直到最后被逼到榻前退无可退,两手撑着榻,弓了腰和膝,微微喘着气。她偏过头,想躲沈从经的眼睛。
沈从经见状,用手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略微施力,将薛茜桃的目光掰回来。然后手掌滑落到她的下颌,轻轻托起,迫使她仰面。
她说:“薛姑娘,请看着我。”
薛茜桃望进一双黑亮的眼里。这个姿势不太好受,她的身体被弯成一个弧线,像那把卧着的匕首。她们堪堪一步之遥,也许更近,沈从经身上熟悉的木质熏香一寸寸地侵入鼻尖,掩盖了周遭的其它气味,馥郁得让她近乎眩晕。她敛息屏容,脚下几近虚浮绵软,手不自觉抓着沈从经的衣角。
她听到沈从经再一次问道:“你在作什么?”
薛茜桃惺忪笑了一下,像是在打趣她的记性:“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找耳……”
她还没有说完,沈从经便出声打断了她。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屋?”
薛茜桃眨巴了两下眼,回答的态度稀松平常:“我只是想来给你打扫几下,毕竟我住着你的宅房,总归不能白住,没想着打扫着打扫着,耳坠便不晓得落在哪儿了……”
“是吗?”
沈从经的唇角极快地向上佻了点弧度,然后又落下。
薛茜桃看到她笑,喉头滑动了一下,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这时迟钝的触觉终于起了作用,颈间隐隐有被按压的异物感。沈从经的手掌不知何时从她的下颌移到了颈侧,指尖掐着鼓噪的脉搏摩挲。
薛茜桃沉默了几恍,不晓得咽下了什么话,最后只从舌尖滑落下两个字。
“是的。”
沈从经继续似笑非笑地端详着她,目光相触间传达的意思耐人寻味。现下夜深寒重,明明那么冷,她看见薛茜桃的面容却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鬓发胡乱黏在脸颊上,被汗濡湿得一塌糊涂,像一弯弯湿掉的黑月牙。她抬起手,一面看着薛茜桃的眼,一面慢慢用手指把她散乱的发拨到耳后,露出她完整的、白玉般的脸庞。
她的眼蓦地睁大,滟滟的一圆湖,像是被香薰疼了,水珠在湖里打着颤儿。眼前的一只手臂透过水雾恍然变成了两只,最后被耳肉穿刺的痛觉回过了神,两只手重新层叠成一只。她用余光瞥不见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从经的指腹揉捏了几下她的耳垂,像是在安抚那一阵此起彼伏的痛觉。她慢慢松开罩着耳垂的掌心,露出一抹模糊的红。孱弱的人,肌肤也显得纤薄,几番搓揉便上了颜色,在那一处晕漾开。
她條而往后退回了几步,目光温和,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薛茜桃终于留得喘息的余地,她急切地去摸自己的耳,摸到光滑细腻的玉髓质地。
这就是她先前说遗失掉的耳坠。薛茜桃失神了一瞬,恍惚间听到沈从经带着笑意的声音。
她终于回答了薛茜桃最开始的询问,像是礼尚往来一般。
“找到了。”